重返木斯塘 | 再探中尼邊境的佛教王國

木斯塘的婦女手捧酒壺、青稞、糍粑和酥油,盛裝迎接遠道而來的作者和攝影師。他們的藏袍前面系著的邦典裝飾、腰間的手織腰帶和兩側斜裹著的圍腰,都是五彩羊毛織就的。她們胸前掛著銀飾和珠寶串,頭頂是由綠松石珊瑚串聯(lián)起的頭飾。

一場地震,讓我們再次前往木斯塘

三年前的中午,我在北京家里的書房,讀著書,看著窗外綠意盎然的春天氣象。桌上的手機突然開始不斷發(fā)出新消息提示,一看,微信中的朋友圈滿是關于尼泊爾發(fā)生大地震的消息。

尼泊爾時間2015年4月25日,8.1級大地震,瞬間喜馬拉雅山地動山搖,城市分崩裂變。

因尼泊爾的這次地震,木斯塘成為了我心頭的牽掛。

2012年,我和攝影搭檔用了10天時間,沿著喀利根德格河徒步到達尼泊爾上木斯塘,那里是被稱為洛域的藏文化區(qū),一個在13世紀時建立的藏族王國,一直因路途遙遠偏于一隅而少為人知。在干旱、高海拔的嚴酷自然環(huán)境中,洛域的人民頑強地生存了下來,小心地維護著他們的社區(qū)傳統(tǒng)、文化和宗教習俗。

木斯塘離震中廓爾喀縣的巴卡鄉(xiāng)只有一百多公里,這個距離在中國大部分地方只需一個小時的車程,而在喜馬拉雅山區(qū)溝壑縱橫交錯的邊境地帶,這一百多公里隔斷了外界的關注和援助。地震幾乎毀掉木斯塘600年歷史王城洛曼堂,幾乎所有房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損毀,王宮的一角也坍塌了,每面墻都開裂,成了危房,萬幸無人傷亡。木斯塘前國王的兒子晉美,正在徒步返回家鄉(xiāng)帶領鄉(xiāng)民自救的途中。

于是,一群曾有幸旅行到那里,曾經(jīng)踏上過那一片土地,認識那里的人民的人,想要為他們做一些什么。我們稱自己為“木斯塘之友”,并在震后一個月組織了一次慈善義賣和募捐。2017年5月14日至28日,我和攝影師張超音,再次前往尼泊爾上木斯塘,在前王室老國王之子晉美·帕爾巴·比斯塔的安排下,和當?shù)貛讉€村莊長老的協(xié)助下,以及陪伴我們的四位木斯塘之友的見證下,將20萬元善款分發(fā)給了900多戶當?shù)卮迕?a href='/jiating/' target=_blank>家庭。

路北上,深入喜馬拉雅山間的木斯塘

木斯塘位于尼泊爾靠近我國西藏的邊境地帶,村莊聚落沿喀利根德格河及其支流星羅棋布,喜馬拉雅山脈的道拉吉里峰(海拔8167米)和安納布爾納峰(海拔8091米)如門神般聳立在河谷南端的東西兩側。作者和攝影師此行從迥松一路北上,將善款發(fā)放給上木斯塘的村民(左頁地圖)。沿途大多數(shù)地區(qū)海拔在3000米以上,積雪點綴著群山的頂峰。上圖中,高山前的紅色寺院是察讓的土登夏魯達迦林寺,于1427年在木斯塘首位君主阿瑪貝的資助下創(chuàng)建。察讓是木斯塘建國前的首府,土登夏魯達迦林寺至今仍然是上木斯塘最重要的寺院和佛學院。

唐尕:壯觀的佛塔群間,是四水六崗叛軍留下的傷痕

5月中旬的上木斯塘,離雨季到來還有一個半月,從察讓往東,就是我們2012年未曾涉足的上木斯塘東部。

唐尕是我們到達的第一個村子,在喀利根德格河上游兩條支流雅克河和唐尕河的匯合處,海拔3340米。進入村子的小路穿過一座佛塔塔基,它就像是城門的門洞。這是木斯塘地區(qū)特有的建筑形式。唐尕擁有木斯塘最壯觀的佛塔群,一共有17座,粉刷成絳紅、深灰和白色,是藏傳佛教薩迦派風格。門洞佛塔的拱頂里面,斑駁的墻面上畫著古老的壁畫。之后是一道瑪尼石墻,連接著主佛塔和它四周的小佛塔,包括8座緊密列陣的小塔,象征釋迦牟尼從出生到出家、成道、說法和涅槃等8個重要的人生階段。

在佛塔旁迎接我們的是一隊穿著傳統(tǒng)藏裝的婦女,服飾和后藏西部阿里地區(qū)非常相像。領頭的是三位年老阿嬤,手捧著酒壺、裝青稞麥粒的銀奩和裝糌粑、酥油的盤子,一邊唱著迎客的歌謠,一邊把青稞撒在我們頭上,手指蘸酥油抹在我們的額上,再遞上一小盞青稞酒。儀式結束后,她們把我們引進村子中心的一座土磚房子,這是村民議事的地方。里面沿著墻是一圈長凳,只有賓客坐的一面上面鋪著羊毛氈墊,村民已經(jīng)靠墻圍坐著等候了。

晉美用藏語向大家介紹了我們,大致說了我們來的原因,一個中年男人上前,像是村里的頭人,雙手合十,然后遞上了準備好的家戶和人口清單。我看了一下大廳里,大約有40多人,代表著唐尕的21戶人家153名成員。晉美按名單數(shù)出了76500盧比,頭人按各家庭的人數(shù)分成21份,一一交給每家的代表。

上世紀60年代,從西藏出逃的四水六崗叛軍盤踞在上木斯塘地區(qū),把大本營設立在唐尕東南6公里處,至今仍可見營地的斷墻殘垣。唐尕是深受叛軍侵擾的村子,本已因為連年的干旱少雨、可以耕種的土地越來越少而貧窮,加上叛軍常常來盜走寺廟與佛塔里供養(yǎng)的珍貴法器和珠寶去換錢購買裝備物資,搶奪村民本來就少得可憐糧食和作燃料的柴火與牛糞,占領村民放牧的草場放養(yǎng)軍馬和自己的牲畜,使得唐尕村民在“軍事禁區(qū)”的圈錮下民不聊生。到今天叛軍被剿滅已經(jīng)過去了40多年,村子里還都沒有能力為游客提供像樣的客房和餐食。

地震后,連王宮也成了危房

地震使木斯塘各處受損嚴重,連始建于15世紀上半葉的王宮也未能幸免,東北的屋角在地震中坍塌,經(jīng)過2年的維修和重建,王室后裔才得以重新居住在里面,維修工作至今仍在進行中(上圖攝影/晉美)。王宮占地1 000多平方米,從地面到樓頂有14米高,分為5層。無論從哪個方向看,王宮的各個外立面都不是平的,而是不規(guī)則的折線形,一共有9個直角。外墻是典型的藏式錐形墻,粉刷成白色,底部有1米多厚,用夯實的泥土筑在毛石和卵石的墻基上。墻體從下往上厚度逐漸減少,頂層則變?yōu)?.5米厚的土坯磚墻。

木斯塘王室雖已喪失了王權,但仍在帶領村民自救和社區(qū)建設上不斷努力著。他們與作者王心陽和攝影師張超音已是老朋友了,圖為攝影師張超音(圖左)和與他親如兄弟的晉美王子(圖右)合影

圖為作者王心陽與賽珍·帕爾巴王后分享2012年木斯塘之行的攝影集。

在洛曼堂圖書館的院子里,晉美王子帶著幾位志愿者,按名冊發(fā)放善款。在晉美王子和上木斯塘7大村子的長老的幫助下,上木斯塘所轄25個自然村的900多戶共5000多村民,領到了每人500尼泊爾盧比的善款。

德村:遷離故土,他們建起“社會主義”蘋果

離開唐尕,我們沿著喀利根德格河返回到德羌河的匯入處,這里的河灘上散落著很多黑色的鵝卵石,里面有菊螺化石和蟲管化石,這是地質古生代的遺物,證明了此地曾經(jīng)是大海的海底。兩條河流交匯,形成一塊三角形的河邊灘地,是新的移民點德村。老德村在離此地8公里外的高山上,海拔4000米,比這里高出600米。那里近年來水源漸漸枯竭,不再適合人類居住。從十年前開始,在世界自然基金會和德國、法國一些非政府組織的幫助下,德村的居民開始了他們搬遷的進程。每年春季開始,村里每家出勞力,一起下山在政府贈與的這片河邊灘地上清理出一塊適合種植的土地,搬來石頭建起圍墻,在里面種上蘋果樹苗。前后搬移了重達幾百噸的毛石和鵝卵石后,這里成了木斯塘地區(qū)最大的蘋果園。26戶人家的德村,沒有行政機構,靠鄉(xiāng)約村規(guī)的約束,人人參加勞動。不能出勞力的家庭要按照每天勞作的報酬金額支付給村集體作為共同基金。

果園邊上一間簡陋的廚房兼休息室里,剛放下工具滿身塵土的德村人擠了一屋子。新的村子還沒有電和電話信號,他們顯然沒有得到通知。晉美將緣由告訴領頭的村民,大家都很高興,說這筆錢他們不分掉,而是用來買更多的蘋果樹苗。蘋果園是屬于全體村民的,等來年結果了,上木斯塘就有新鮮的蘋果吃,不用從遙遠的博克拉或者邊境那邊的中國一路運來。

強烈的風吹日曬,塑造出管風琴般的巖石山體

巨型管風琴形狀的巖石山體,是上木斯塘的地標性地貌,山體上密集的小洞曾是穴居者的住所(上圖)。

木斯塘每一個村莊的入口,都有彩繪的佛塔,或是一座單塔,或是塔群。塔的下部是方形或曼陀羅式塔基,中間是覆缽形塔身,頂部的錐形塔剎很接近南亞次大陸佛教興盛時期的佛塔建筑格式。塔基上絳紅、深灰和白色的豎道,是藏傳佛教三怙主的象征,代表著文殊、觀音金剛菩薩。在唐尕,17座佛塔巍然并立,是木斯塘最壯觀的佛塔群(上圖)。

雅拉:巖洞中隱匿的彩繪佛塔精美絕倫

第二天早晨,趁太陽還未升高,我們出發(fā)繼續(xù)前往下一個村子雅拉。吉普車離開河床,沿山坡向高處攀爬,一側是高原完全沒有植被的土層受雨水侵蝕陷落后形成的大片灰黃色的土林,另一側則是赭紅色、土黃色和淺灰色交疊的巖體。一群山羊在牧羊人的驅趕下沿著幾乎是直立的巖面向山頂走,遠遠望去,它們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像人類一樣會選擇之字形線路減少坡度。

站在雅拉村口的高地上,迎面是一列形狀如同巨型管風琴的巖石山體拔地而起,這是喜馬拉雅山區(qū)常年強烈的風和日曬以及巨大溫差所共同造成的風蝕地貌。這一列一公里長的巖體表面光滑得如同打磨過,高達百米,山腳堆積著十幾米高的剝蝕下來的沙礫坡。巖體上是一片數(shù)不清的穴居洞穴。洞口有方形有圓形,大小不一,仿佛有一座秘密的城市隱藏在巖體里面。

一些里面建有佛塔的洞窟被當?shù)厝朔Q為卡崩普,意為“有白色佛塔的洞窟”,曾有僧人在洞中修行。雅拉往東約5公里的噶拉村魯日洞窟,是保存得最完好的,建于13世紀,時間上大致相當于我國宋末元初。2012年之行,大部分路程不通車,我們是一路徒步往返的,時間緊張,而且當時已經(jīng)是6月底,河水上漲,阻止了我們前往探訪這些寶貴的洞窟。借著這次重返木斯塘,攝影師張超音終于能完成他拍攝這些千百年前藝術瑰寶的心愿。

一位老阿嬤帶我們爬上一條陡峭的沙土小路,來到崖壁上一個紅色木門前。村民對途經(jīng)此地的外國旅行者有所防范,進入洞穴所必經(jīng)的佛殿的門是鎖上的,鑰匙在村里一位年長者的手里保管。

魯日洞窟的主體是一座尼泊爾風格的佛塔,佛塔塔面、洞穴的穹頂以及四周的墻面上皆繪有壁畫。藏著佛塔的穹室黑黢黢的,只有從巖體上鑿出的一個小窗洞里透進一點光線,卻只能照在佛塔的背面。佛塔的正面繪有三頭八臂的尊勝佛母與其侍隨的觀世音菩薩和金剛手菩薩。尊勝佛母的頭部由三個方向的臉部組成,每一張臉上都有三只眼睛,中間和右面的臉分別為白色和黃色,左面的臉為藍色,面相微怒,虎牙略露。佛母佩戴著精致玲瓏的寶冠、項鏈、瓔珞、耳飾和臂環(huán),隨侍菩薩身著飄逸的天衣裙裾,拈花微笑。寬廣的額頭與臉頰、細長的眼睛、微小的鼻子與嘴唇……這些都是典型的早期尼泊爾風格造型。

雅拉的女人們早已在村口列隊唱著迎客的歌曲,又是三位年長的婦女盛裝打扮,捧著酒、青稞和酥油,唱著歌引導我們穿過村邊的桑樹林和青稞地,走到村子里的公共議事廳。后來我們知道木斯塘幾乎每個村子都有這樣的公共建筑,只是人口多、富裕一些的村子建得大一些,小一點、不寬裕的村子建得小一些,最不濟的就利用村里的學?;蛘咚略旱膹N房。一切關于村子的公共事務,各家派代表來參加討論,發(fā)表意見。有了爭執(zhí),也請村里僧人或是德高望重的長老來解決。

借助繩索,攝影師張超音艱難地爬上幾乎垂直的風蝕巖壁,進入巖壁上的修行洞窟。在這里,他和助手們一起拍攝和丈量起貢覺林洞窟中日漸消失的精美壁畫。13世紀的民間工匠和藝術家們,用畫筆描繪著歷史傳說中佛及其追隨者的日常生活,和經(jīng)典中佛為度化民眾而展現(xiàn)的各種神跡。

由風格上觀察,貢覺林洞窟壁畫中的大成就者繪像群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特色,迥異于木斯塘與西藏之其他繪畫作品。相較于同時期尼泊爾美學所注重的優(yōu)雅與華麗細節(jié)的表現(xiàn),貢覺林壁畫中的這些大成就者繪像的表現(xiàn)手法恣意而粗獷,人物形塑生動而詼諧。

木斯塘北:牧羊人藏身用的洞窟中繪滿數(shù)百年前的壁畫

將雅拉和附近的噶拉兩個村子的善款發(fā)放之后,我們掉頭轉向西面,越過木斯塘河,折向北方,去往離中國邊境最近的幾個村子。南杰、廷噶、其瑪林......一公里一公里向中國邊境靠近,最后停留在離邊界線8公里處。千百年前,一波一波的藏族人越過科拉山口,來到這里,看見西邊木斯塘山脈的兩條冰川流淌下來的水,可以灌溉農(nóng)田,就定居下來。木斯塘王室將廷噶村留給自己做夏季的駐地,這里海拔比王城洛曼堂高出200米,夏季更為涼爽。晉美指著村口一株枝葉茂盛的大樹,說那是他祖父丹增絳貝國王在他出生時種下的,如今已經(jīng)是60歲了。廷噶的夏宮,在歲月流逝中退去了王室的榮光,淹沒在村民一棟一棟參差不齊的泥磚房群里。如今晉美已經(jīng)是他祖父當年的年齡,隨著尼泊爾廢黜王權成為共和國,木斯塘王室徹底失去特權已經(jīng)十年。

再次越過木斯塘河,我們來到河谷旁的山壁前。一處山頂荒廢的寺廟被當?shù)厝朔Q為“貢覺林”,它的下方,一群西方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在十多年前發(fā)現(xiàn)了距今800多年的壁畫,與魯日洞窟的建筑時期大致相同。他們在牧羊人的帶領下,翻過幾座陡峭的山坡,找到了牧羊人記憶中小時候放羊時曾經(jīng)藏身過的洞窟。由于位置偏僻,這里的壁畫長久以來無人重新粉刷,因而難得地保持著最初的面貌。

貢覺林洞窟呈長方形,約有54平方米。洞窟的入口原本是很隱秘的,但是這里嚴酷的氣候使得巖壁風化坍塌,就漸漸變成了今天開放的樣子,如同一個沒有外墻的大房間。

攝影師張超音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卷尺,對洞窟四邊的距離、窟頂?shù)母叨群捅诋嫷某叽缍家灰粶y量,詳細地記錄下來。

正面的墻上是三排描繪佛教經(jīng)典中大成就者的壁畫,每排21格,每個格子里都是一位大成就者和一位侍者,這里有佛陀最親近的弟子阿難,有薩迦派的祖師薩迦班智達。大成就者都是男性,腰圓臂粗,健碩強壯。侍者大部分是女性,有的盤腿而坐,有的半蹲半跪,也有的站立一旁,手里舉著供奉的缽碗。人物之間穿插著一些樹木花草與動物的圖像,這些所繪的動物和植物并非原生于喜馬拉雅地區(qū),有老虎、猴子、孔雀和只應在熱帶地區(qū)出現(xiàn)的無憂樹。繪制這些圖像的畫師們應該都是來自于南亞熱帶地區(qū),把他們對家鄉(xiāng)的記憶留在了幾千里外的高原。

王家寺院壁畫盡顯多元畫風

15紀中葉,木斯塘王室在王城洛曼堂建起土欽寺和強巴寺,這兩座王家寺院的壁畫均出自技藝精湛的尼泊爾畫師之手,他們的畫風同時也受到漢地和藏地藝術的影響。土欽寺壁畫中,代表求福的童子和象征自在的獸王獅子,雙目對視,動作夸張,在平面中制造出極具戲劇性的效果(上圖)。

強巴寺建成于1447年,壁畫正在修復中,墻面上是密續(xù)無上瑜伽的內(nèi)容,這在薩迦俄爾派寺院中是很不同尋常的。

隱秘洞窟中,保存著完好的彩繪佛塔

雅拉附近的魯日洞窟里保存著完好的彩繪佛塔,塔身上繪有主尊,塔基上則繪有財神、夜叉、吉祥天女、迦樓羅等護法,上方的穹頂上還繪有龍樹、蓮花金剛等,這是在藏文化區(qū)所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八大成就者組畫之一。魯曰洞窟并不直接開放,只有通過保管鑰匙的村莊長者帶領才能進入。

王家古寺:

壁畫被毀,原來是藏醫(yī)取顏料入藥

在歷史上,木斯塘所在的喀利根德格河谷作為少數(shù)能直接溝通喜馬拉雅南北麓的交通要道而商旅頻繁,隨著藏地佛教的繁榮發(fā)展,寺院經(jīng)常邀請尼泊爾的畫師北上繪制佛教壁畫,他們在那里又受到來自中原漢地的藝術影響。到了15世紀中葉,在木斯塘王國興盛的時代,國王家族在王城洛曼堂建起宏偉的強巴寺和土欽寺,邀請這些既擁有成熟的南亞藝術技藝,又帶回了一些中原藝術元素的尼泊爾畫師,在這兩座王室供養(yǎng)的寺院繪制壁畫。

強巴寺是洛曼堂最高的建筑,大殿三層墻壁上都繪有佛教壁畫。一層包括環(huán)廊的墻上,巨大的佛陀、無敵金剛佛母和葉衣佛母周邊圍繞著無數(shù)的小阿彌陀佛像

意大利魯伊吉·費尼1999年從羅馬一家私立的藝術學院畢業(yè),在博洛尼亞大學涂色保存專家魯?shù)婪颉愃垢5陆淌诘耐扑]下,來到尼泊爾洛曼堂,為這里的寺廟做壁畫修復工作。修復計劃開始之前,魯伊吉·費尼第一次見到這些壁畫的時候,畫上蒙著厚厚的污跡——有的是幾百年積累的酥油燈的油煙,有的是塵土和屋頂漏雨時沖刷下來的泥沙,壁畫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墻面的裂紋也很多,是地震或者建筑加層后地面沉降引起的。有一幅佛陀與侍從的壁畫,兩個侍者的臉上有很明顯的刮痕。開始人們以為是人為的惡意破壞,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當?shù)氐尼t(yī)生刮取神圣畫像上的顏料,用來做藏藥中的藥引子,因為他們堅信這樣的物質帶有醫(yī)治惡疾的功用。

第二層的墻面比較高,圍繞著強巴佛像的西面墻上繪有54幅大小不一的曼荼羅(也稱為壇城),現(xiàn)在能清楚地看見47幅。第三層也繪滿了曼荼羅,其中有一幅精美絕倫的畫面,是金剛薩垛周圍圍繞著八個龍王與王后相擁的畫面。當然,這是富有宗教修煉含義的畫面,但獵奇者總是將它誤讀成情色的場景。這層因為屋頂雪水融化滲漏,壁畫曾被破壞得很厲害。更不幸的是,幾年前曾有一位知名的攝影師來這里拍攝,為拍到好畫面,他擅自擦拭墻上的壁畫,結果15世紀的藝術瑰寶就被蹭掉了一塊色彩,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里一直不允許外國人進入。

比強巴寺晚建二十幾年的土欽寺大殿只有一層,墻上是一幅釋迦牟尼像和八幅菩薩像,佛陀和菩薩的身形高大,圍繞著他們的是姿態(tài)各異的小佛像、護法、侍者、供養(yǎng)人以及用來做裝飾的動物、云彩、飄帶和繁花蔓枝,藏、尼、漢元素交織其間。

木斯塘王國的王室和貴族均來自后藏的貢塘政權,雖自立為王,但他們與后藏的交流一直非常緊密。特別是在宗教上,他們是薩迦支派俄爾寺的忠實支持者。王室與日喀則的夏魯庫香家族的聯(lián)姻延續(xù)了幾個世紀,與藏西的古格王國在1 5世紀下半葉內(nèi)有過數(shù)次交戰(zhàn),也有彼此聯(lián)姻的記錄。這些事件均有可能同時伴隨著文化藝術的交流,使得我們在幾個世紀之后可以透過這些壁畫遙想這個妙香佛國彼時的風情。

古老的洛曼堂,每一個角落都在冒出新的變化

每年5到6月,青稞種下后還未抽穗之前,是上木斯塘的農(nóng)閑季節(jié)。王城洛曼堂的緹吉節(jié)就在這個期間舉辦。誦經(jīng)、曬佛、跳羌姆舞,都是為祈求風調雨順,糧食豐收,人口平安。我們在木斯塘的最后一天恰逢王城洛曼堂5月的緹吉節(jié)。

除了王宮坍塌的一角還在修建,地震的痕跡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了。喜馬拉雅民族天性樂觀,將生死看得很淡,2015年震后4個月,木斯塘的賽馬節(jié)照常舉辦?!安蝗荒切┰缭缍藱C票的游客不是要失望嗎?”晉美說。他自己從五年前就開始在城墻外建設的酒店,是鋼筋水泥的結構,地震那年絲毫沒有受損,可是因為要搶修王宮,建筑工作停頓了下來?!耙恢钡饺ツ晡覀冞€在住帳篷,整整兩年!”他搖搖頭,表情很無奈。王宮成了危房,老國王一直住在加德滿都無法回來,最后在那里去世,都沒有踏上故土的機會。昔人已逝,古老的洛曼堂每一個角落都在冒出新的事物和變化。

在木斯塘修復壁畫18年的意大利人魯伊吉·費尼終于修完了強巴寺三層墻壁的曼荼羅,他又開始修復土欽寺的巨幅釋迦牟尼像。這是美國喜馬拉雅基金會資助下的一個文化保護項目,發(fā)起人是一位來自美國舊金山的銀行家理查德.布魯姆,前后有10位外國專家和40個當?shù)厝艘黄鸸ぷ?。有意義的是,這個修復隊伍里有女性,按照藏傳佛教的傳統(tǒng),婦女是不能參與宗教建筑里的藝術工作的。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用打破傳統(tǒng)習俗的方式來保護傳統(tǒng)文化,對魯伊吉和對當?shù)厣鐓^(qū)都具有非比尋常的含義。在尼泊爾,魯伊吉找到了一生的摯愛,他和德國志愿者莫妮卡結了婚,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地震之后,中國政府援助木斯塘最大的項目是為這里建起了太陽能發(fā)電站,每天下午到凌晨供電,洛曼堂不再是入夜一片漆黑。尼泊爾運營商的移動通信網(wǎng)絡也非常穩(wěn)定,打電話、上網(wǎng)都不再是奢望。

王宮廣場上已經(jīng)人頭攢動,將中心一塊用石灰畫出的空地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我跑到王宮第三層已經(jīng)年久失修的議事廳,外墻的鑲板已經(jīng)沒有了,露著木框架,從那里能看到完整的緹吉節(jié)羌姆舞場面。王宮廣場的南端是一戶三層民宅的北墻,一幅蓮花生大師的巨幅唐卡掛在整面墻上。畫像的前面是幾十個僧人,在法號低沉的奏鳴和法鼓罄鐘敲擊的伴奏下,齊聲誦念著經(jīng)文。穿著五彩法衣、頭戴各色妖魔神鬼猛獸面具的武僧,手執(zhí)金剛杵,身體大幅度地擺動搖晃,單腿騰跳踏躍,展示著緩慢但又強勁有力的舞姿。四周的百姓席地而坐,搖動手里的轉經(jīng)筒,伴隨法樂,默默念誦祝禱的經(jīng)咒。這一刻,只有安寧平和,只有希望和期盼。

我俯視著廣場上不同角色穿著不同顏色的神袍戴著不同面具接替上演的羌姆舞,這是藏傳佛教中對善、惡、神、怪各種人生中要面對的力量的象征,最后善總是會戰(zhàn)勝惡,神力總是會驅逐妖魔,通過舞蹈,信仰佛的人完成了與佛的溝通。

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在一種機緣中,向善的力量造就了一個機會,在給予的同時我們收獲的更多。離開洛曼堂的時候,我們播下的種子,會在另一場春雨后生根,發(fā)芽,開花。

數(shù)百年歷史的精美壁畫,竟隱藏在這些不起眼的洞窟中

木斯塘地區(qū)是佛教藝術的寶庫,喀利根德格河兩岸崖壁上的許許多多穴居洞窟中,發(fā)現(xiàn)了年代久遠的壁畫,其中有佛陀、菩薩的形象,也有當時備受崇敬的高僧大德的形象,包括薩迦班智達、昆迦寧波等薩迦派的早期先圣。

來源:中國國家地理2018總第692期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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