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城池·老江湖·野河山

我曾經(jīng)無比熱切地尋找過江湖。

與所有少年一樣,我想象中的江湖,有寶馬,有快刀,有英雄,有美女,有參不透的禪機,有喝不完的烈酒。

——更有踏不盡的不平事,斫不盡的惡人頭。

當然,少不了還有一間“悅來客棧”。

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與其說我迷戀江湖本身,不如說是迷戀一種為客江湖的蒼涼行走。而等我對這種行走的意義真正有所感悟,又過了很多年——最初,我只不過是借此來消解一些日常的無聊。

這是浙江永康的鄭驍鋒兄在新著《老江湖》的序中寫到的。這套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的“為客天涯”系列叢書包括三本《舊城池》《老江湖》《野河山》,書名像三個充滿時光之魅的遞進路標,將人引向歷史深處。

背景:長江、涇河、錢塘江、西湖等水系。

人物:梁山好漢、紹興師爺、九姓漁民、不第秀才、閩贛客家湘西苗人、江南礦工、絲路僧侶等。

地點:廟堂、戰(zhàn)場、官府、書院、碼頭以及海島與荒原,甚至還有一座鹽湖

翻開書頁,鄭驍鋒一向值得信賴的文字仿佛構(gòu)筑了一個江湖,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江湖,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的江湖,何妨吟嘯且徐行的江湖……他在其中溯流而上,駐足荒郊古廟,老村邊城,搜尋先人遺落的殘刃與秘籍。

他在追尋歷史中再造了一重新的歷史,那既是黑白分明的實景,也是大雪紛飛的幻城。

鄭驍鋒:盛大文學(xué)首屆全球?qū)懽鞔笳箽v史類十強作者,《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撰稿人,央視文史紀錄片特約策劃、撰稿人。出版散文體中國通史《人間道》系列,文化散文集《本草春秋》《逆旅千秋》《帝國的黎明》等。

刀筆鄉(xiāng)

據(jù)說,上古時代最浪漫的邂逅就發(fā)生在這里。

一雙跋涉萬里的腳,竟遲疑著停了下來。那泓粉色的淺笑,驟然間令禹記起四季中還有春天,而自己,正當壯年。

英雄與美人的愛情故事必然會成為傳奇,他們相遇的地點,也被鄭重地載入了史冊:在涂山,禹,迎娶了他一生的新娘。

“涂山者,禹所娶妻之山也,去(山陰)縣五十里。”(《越絕書》)

幾千年后,涂山仍叫涂山。只是洪水早已退去,涂山腳下不再是禹曾經(jīng)見過的那片汪洋,而是一座始建于北宋、名叫安昌的紹興古鎮(zhèn)。

直到離開安昌,坐上返回市區(qū)的公交車,我才意識到,極有可能,此行最具暗喻性質(zhì)的物象與我擦肩而過了。

的確是擦肩而過,沒有絲毫夸張。所謂的路,其實只是兩三米寬的青石河堤,而路的內(nèi)側(cè),則是一堵十幾米長的墻。經(jīng)過時,為了避讓幾位一路嬉鬧、學(xué)生模樣的游客,我?guī)缀跏琴N著墻根,匆匆走完了這段堤路。

就這樣,我錯過了“仁昌醬園”,一座開業(yè)已經(jīng)一百多年、仍在按照古法運轉(zhuǎn)的醬菜園。

南方的醬園大同小異:已顯斑駁的白墻后面,無疑會有一塊平整寬敞的空地;而空地上,應(yīng)該擺放著數(shù)百口半人多高的巨大瓦缸,每一口都扣著尖頂?shù)母咨w;橫平豎直,日曬夜露,肅穆,凝靜,就像一個披甲戴盔的重裝兵團。

我本該一見的,就是這個由醬缸組成的軍隊。因為柏楊先生,這些原本極其尋常的瓦缸被賦予了一種沉重的象征意義,數(shù)百年文明淤滯造成的悲劇,至今還在一頂頂黝黑黏膩的缸帽下持續(xù)發(fā)酵。

不過,除此之外,我還認為,在這個河畔的古老醬園中,很可能還隱藏著解讀中國歷史的另外一種方式。

——假如將禹和醬缸,分別視作一段文明的兩端,那么,涂山腳下的這座古鎮(zhèn),愈發(fā)顯得意味深長。

因為有一座好醬園,醬油浸漬而成的臘味順理成章成了安昌最醒目的風(fēng)物。臘腸、臘肉、醬鴨、醬魚,或掛于橋欄,或懸于門上,或攤于竹匾,安昌人用各種方式展示著他們的美食,以至于整座小鎮(zhèn)都被抹上了一層略顯油膩的褐色。

但我也知道,安昌最著名的出產(chǎn)并不是臘味,而是一種行當。

俗話說“無紹不成衙”,如同山東的響馬,徽州的朝奉,河間府的太監(jiān),揚州的妓女,紹興藉的師爺也是天下一絕。而在紹興,師爺大多數(shù)都出自安昌,據(jù)說僅清朝的后兩百年,走出去的師爺便不下萬人,安昌也因此被稱為“師爺故里”。

師爺云云,其實只是民間的叫法,這個行當?shù)恼矫Q應(yīng)該是“幕僚”,即官員聘請來輔佐治事的參謀或者助手。

不過,相對于書面化的“幕僚”,口語中的“師爺”更精確地體現(xiàn)了這群人的特殊氣質(zhì)。

官員自有朝廷核準的品級身份,而凡游幕者,都是功名不就的潦倒布衣,尊卑高下原本壁壘森嚴。但一經(jīng)聘用,兩者的關(guān)系便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長官一般都會尊稱幕僚為“先生”或者“老夫子”,自稱“晚生”或“兄弟”;幕僚也無須稱長官“老爺”,而是“東家”、“東翁”。彼此平禮相見,很多時候還得長官屈居卑位:很多清人筆記都曾經(jīng)提到,長官如若與幕僚共餐,須得幕僚動了筷子酒席方可發(fā)動。

一言以概之,雙方是主人與賓客,事主與顧問,甚至學(xué)生與老師的關(guān)系;幕僚對于長官,名副其實亦“師”亦“爺”。

起碼明后期起,“紹興師爺”就已成了一塊響當當?shù)钠放?,甚至還出現(xiàn)了許多冒藉的假貨。有這樣一則軼事在安昌廣為流傳:某位知府履新,為了從眾多候選師爺中甄別出真正的紹興人,竟煞費苦心布了一局,每有應(yīng)征者,便大魚大肉招待,最終如愿以償?shù)劓i定了一雙屢屢舍棄山珍海味,卻對一碟霉豆腐情有獨鐘的筷子——紹興人對于各種口感怪異的霉腐類食物的強烈嗜好,早已世所共知。

將籍貫作為選擇幕僚最重要的標準,數(shù)百年后聽來似乎有些荒唐,不過在當時,這番機心卻大受贊譽:

某種程度上,如同世俗人家安放于門楣的“泰山石敢當”,明清以來,一個“紹”字,已然被奉為一道隱秘的鎮(zhèn)符,與紫禁城頒發(fā)的印綬互為表里,共同護持著天底下的每一座衙門。

紹興并不太大,安昌更是彈丸之地。雇主們對于師爺行當近乎固執(zhí)的地緣挑剔,究竟如何形成?尋常的解釋不外是此處人多地仄,稻粱得從書中謀出,故而文風(fēng)甚盛;然又僧多粥少,科舉名額有限,大量高素質(zhì)的鎩羽者需要另尋飯碗;而游幕佐治,正是這群求官不得的失意人退而求其次的出路。

如此一套說辭言簡意賅,不過我卻以為尚未點到要害。對我更有啟發(fā)的,還是紹興在歷史上用得最久,最為人所知的古名,會稽。

會稽本是紹興城區(qū)東南的一座山,也是大禹的埋骨之地??梢哉f,禹是以會稽山為背景被歷史鄭重定格的。然而在我想象中,會稽山上的大禹,與其說是再造九州的治水英雄,更像是一位心思縝密,甚至有些陰騭的算計者。

會稽者,會計也。會稽山原名茅山,因禹治水功畢,召集天下諸侯于此,一一檢校業(yè)績,賞功罰過而改名?!妒酚洝费灾忚彛斕齑笥磉€殺雞儆猴,處死了一個遲到的部落酋長。

自然,論功行賞天經(jīng)地義,恩威并施也是開國立基所必要,但我更愿意把同屬一郡的會稽山看作涂山在文化上的延續(xù);進而我還猜測,很可能正是因為涂山的那次偶遇,禹的形象才悄然開始了變化。

先秦典籍中,禹的妻子涂山氏被神話為九尾狐仙,當然,更為合理的詮釋是他娶了一個以狐貍為圖騰的南方部族的少女。而狐貍,自古便被視為百獸中最具聰慧的靈物,寄托著族人對于智謀的至高崇拜。

禹與涂山氏的目光對視,是否可以理解為一次北人與南人、陽剛與陰柔、粗獷與精明的劇烈碰撞?而他們最終的結(jié)合,是否就此改變了彼此的性格,以及這塊土地的基因——

直到今天,我們還可以在檀板鼓鈸中清晰地辨別出這對夫妻各自的遺傳。紹劇與越劇,同樣都是紹興地區(qū)最富盛名的地方戲劇,而一種鏗鏘似鐵,一種柔媚如水;前者的代表劇目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而后者則是《梁山伯與祝英臺》。

因為是涂山氏的娘家,一個原本尋常的動作,在安昌顯得別有深意。鎮(zhèn)上的商鋪,鋪門都以多爿木板拼湊而成。這其實并不特殊,而是明清之后的普通店鋪樣式。不過,我卻在這些疊放于墻角的門板上察覺到了某種歷史的隱喻。

每間鋪面的門板至少都有八到十扇,甚至更多;而每一扇的背面,都會在角落里標注著不同的數(shù)字。因為所有的門面,門板安裝都有嚴格的次序,只要有一扇錯位都得卸下重來。

也就是說,每天晨昏,這些以狐貍為圖騰的古老部族的后人,都會進行一場小小的會計;

其審慎程度,并不會亞于當年會稽山上他們引以為豪的女婿。

日出日落,裝上卸下。時間如門板般被層層疊壓、收納。

為了紀念那上萬名此處走出的師爺,安昌為他們設(shè)了一座世間獨一無二的“師爺博物館”。博物館所依托的,便是一位名叫婁心田的師爺?shù)墓示印?/p>

灰瓦,低門,天井,小樓。婁師爺?shù)募遗c我所見過的大部分江南平民老宅并沒有什么不同,甚至還更顯逼仄。家具陳設(shè)亦簡單至極,臥室的眠床方凳據(jù)說是婁家原物,不雕不飾,也只是尋常物件。

婁心田是清末民初的名幕,曾做過黑龍江省主席馬占山的秘書,若以資歷而論,這三進小宅院,實在有些過于低調(diào)。而在所有介紹他的資料中,除了簡略的幾處履歷,具體事跡幾乎空白。實際上,雖然名為博物館,陳列的資料中,關(guān)于真實人物的詳細介紹,其實相當稀少,絕大部分的還是一些籠統(tǒng)的幕僚知識普及,或者未注明出處、類似于民間傳說的簡短故事。

當然,這些感觸應(yīng)該只是因為我對一座面對大眾的小博物館要求過高,但我又注意到,師爺館的位置原來在古鎮(zhèn)的最里處。如此種種,不免令我猜測是否刻意為之,抑或,某種遺自師爺?shù)奶煨裕两襁€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安昌人的思維。

每位師爺都會本能地躲避著各種形式的曝光。就像鼴鼠,只有地底無窮無盡的黑暗,才能讓它們感覺到安全。

某種意義上,師爺幾乎是一種不見天日的職業(yè)。所有的師爺都會被請入地下,朝廷頒布的花名冊,不會出現(xiàn)他們的名字,官修的史書,也不會收錄他們的任何事跡。而各級官府公開進行的絕大多數(shù)行政儀式,如升堂宣判、視察農(nóng)耕、獎勵學(xué)子、出席集會、朝廷慶典,師爺們也會自覺回避,遁跡于大眾的視線之外。

對于外界,他們幾乎是隱形人。惟一可能暴露身份的,或許只有一到飯點就會飄出的酒氣醬香:只要循著這股地域特征鮮明的詭異味道,每座衙門最機密的辦公室便會水落石出。

師爺起居的“夫子院”,在官衙中的位置一般都在正堂之后的第二進屋舍;通常而言,長官坐堂治事時,師爺只能坐在隔屏背后聽審,過程中即使出現(xiàn)了緊急狀況,也只能通過衙役傳遞條子彼此聯(lián)系。

一座完整的官衙被隔屏切割為明暗兩部分。陰影掩蓋了師爺?shù)暮粑?、心跳,以及全部表情,他就像一個在深夜隨風(fēng)飄浮的幽靈,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

這種種令我想起了紹興的另外一個古名,山陰,一個缺少溫度,幽秘、森冷的詞匯;同時,還有一柄大禹與涂山氏的后人用過的、因隱忍復(fù)仇而載入史冊的利器,越王句踐劍。我曾在湖北博物館見過原件,其短小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劍身長竟不過一肘左右,只能算是一把稍大的匕首。

——數(shù)千年后,那柄從山陰揮出的古劍依然寒光隱隱,我甚至還能感覺得到,劍鞘朽腐之后,它再也裹藏不住的那種怨毒、冷酷,毒蛇身上才會有的戾氣。

還有紹興最著名的黃酒。這種琥珀色的南方米酒,吳儂軟語般的甜糯下,埋伏著翻江倒海的力量,不知放倒了多少疏于防范的北方豪杰。

從婁師爺?shù)墓示映鰜恚俅慰吹搅?a href='/wupengchuan/' target=_blank>烏篷船。與其他江南古鎮(zhèn)一樣,也有一條小河橫穿安昌而過,民房倚河兩岸曲折而建,家家戶戶出門橫穿廊棚,下了石階便是泊船的埠頭。窄小的船身,低矮不容直立的船艙,桐油漆成的烏黑竹篷,我突然發(fā)現(xiàn)若要隱藏些什么,這種紹興獨有的交通工具其實具有極佳的私密性。

這條名號不明的鄉(xiāng)間河道,因為師爺而連接著整個中國的水系。數(shù)百年來,無數(shù)如婁心田那樣的安昌子弟,被封藏嚴密的烏篷船,順著河水源源不斷地送往天南海北的“夫子院”。要很多年以后,他們才能趁著夜色返航。當船簾被顫抖著掀起,陽光當頭射下,重新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游子,原來已是白發(fā)佝僂。

就在這一往一返間,烏篷船不動聲色地載回了帝國某塊版圖數(shù)十年內(nèi)所有的秘密。

安昌多橋。短短三里許的沿河古街上,就有十多座,號稱“彩虹跨河十七橋”。

安康橋、普蘭橋、三板橋、弘治橋、橫橋、安普橋,橋旁有橋,橋外有橋,形狀各異,年代不一,從元明清直到當代皆有。

查閱資料方知,這些石橋中,一大部分皆為返鄉(xiāng)歸老的師爺所捐建,即鄉(xiāng)人俗稱的“師爺橋”。橋之外,“師爺亭”、“師爺路”在安昌也是隨處可見。

落葉歸根,修橋鋪路造福鄉(xiāng)梓,本是人之常情。只是,因為那位用一生積蓄捐門檻,“給千人踏萬人跨”的祥林嫂,這類義舉在安昌,卻不免給我以某種心靈救贖的意味。

無須諱言,“師爺”名號并不能算是褒稱,而帶有洗刷不去的負面、陰性的感情色彩。魯迅的老師壽鏡吾就說過,“境況清貧,不論何業(yè)都可改就,唯幕友、衙門人、訟師不可做”。一般概念中,師爺往往被歸類為刁鉆奸猾、貪婪狠毒、睚眥必報的小人;即使紹興本地,鄉(xiāng)野閑談時也常對師爺加以嘲諷奚落。

如此推論也在情理當中:一輩子躲在黑房間搗鬼,傷陰騭的勾當想來免不了少干。清人筆記確實曾提到有師爺做了虧心事而夜夜噩夢,最終驚嚇而死。周作人也指出,魯迅《狂人日記》的原型,就是他們的一個表兄弟,在西北游幕時得了“迫害癥”而精神失常。

這種印象,固然有失偏頗,但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fēng)。人心良莠不齊,害群之馬暫且不提,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提到的被師爺奉為圭臬的四句口訣,倒也能讓外人對這個行當?shù)男再|(zhì)有所了解。

“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彼^救生不救死,指的是處理殺人案件時,反正被害者已死,還是盡可能不要處死罪犯,避免再鬧出一條人命的好。救舊不救新,指官員交接,如有罪責(zé),盡量推給后任,畢竟他有時間去填補。這兩句雖有和稀泥之弊,但出發(fā)點倒也不失仁厚。至于另外兩句,則毫不隱諱地表明了師爺?shù)牧觯喝绻枰龀鼍駬?,他們一概以保全官員,而且是級別高的官員為準則,曲直是非百姓冤屈只能放在一邊。

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思索。師爺晚年,多有著書立說者。清代三大尺牘經(jīng)典之一的《秋水軒尺牘》,作者許思湄便是一個安昌藉的師爺。傳世的師爺著述,比如《刑幕要略》、《幕學(xué)舉要》、《居官資治錄》、《審看擬式》,為數(shù)不少。幾乎每一部,作者都會極力強調(diào)幕僚應(yīng)該恪守的職業(yè)道德,如“立心要正”、“盡心盡言”、“勤事慎事”、“不合即去”等等。

不過另一方面,這些幕學(xué)著作傳授的,卻有很多是這一類經(jīng)驗:比如上報案情時必須“曉得剪裁”,根據(jù)需要對情節(jié)、供詞、人證、物證、書證,甚至傷痕、尸檢結(jié)果,都可大刀闊斧地加以刪削;如此鑄成鐵案,非但犯人無從翻異,又能左右逢源,回旋有路,就是同為老手的上級幕友也難以識破。

我懷疑這些還是經(jīng)過了刪減的節(jié)本。

安昌的文史工作者曾收集到一套包括律例、成案、公文、書信、告示以及錢谷賬冊在內(nèi),是迄今為止最完整的清代幕業(yè)檔案。兩百余萬字都是安昌師爺孫云章一手抄錄,用以訓(xùn)課子孫:師爺一行,多為子承父業(yè)親友提攜,每家每戶各有心得秘本,絕不對外顯露。這也是紹興師爺為別處不可及之處。

棺材匠與郎中,兩者的職業(yè)能做出道德上的評判嗎——對于安昌人來說,師爺也只不過是一門熟能生巧的手藝,所謂的“吏學(xué)”或“幕道”,與打鐵、燒窯、釀酒、制醬一樣,本質(zhì)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通過滿足雇主的需要而獲得報酬。

善惡都在雇主一念間。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也歸凱撒。

師爺?shù)囊獌r相當高。每座官衙其實都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黑洞。因為不入朝廷編制,師爺只能由官員以私人身份自行雇用;每個師爺一年薪酬少則數(shù)百、多則要上千兩白銀——而一位官階七品的知縣,每年俸祿卻只有可憐兮兮的四十五兩。

常言道千里做官只為財,背負如此懸殊的虧空,官員們也是沒奈何?!豆賵霈F(xiàn)形記》云:“初次出來做官的人,沒有經(jīng)過風(fēng)浪,見了上司下來的札子,上面寫著什么‘違干’、‘未便’、‘定予嚴參’,一定要嚇得慌做一團?!?/p>

幾乎所有官員都經(jīng)歷過這種惶恐。三更燈火五更雞,好不容易修成個官身,不料甫一坐堂,卻驚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苦讀半生,到頭來卻是百無一用。

他們往往連書寫一張合格的文書也難以勝任。八股的起承轉(zhuǎn)合,倒也得心應(yīng)手,可日常公文卻截然是另外一套路數(shù)。詳、驗、稟、札、議、關(guān),一格有一格的禁忌。何況判牘行文只是政務(wù)基礎(chǔ),其他如錢谷征收、事務(wù)攤派、水旱災(zāi)荒、民變盜寇、上司過境,林林總總亂七八糟,同樣一筆在手,昔日縱橫捭闔,如今卻重如千斤。

并不能責(zé)怪他們無能。明清以來,官員事務(wù)已經(jīng)形成一套規(guī)范,所有行政措施都得嚴格依律辦理,否則便是“違例”,罪責(zé)不?。?a href='/qianlong/' target=_blank>乾隆年間《大清律例》已有六類四百三十六條,附例更多達一千四百多條,而且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愈增愈多,汗牛充棟數(shù)不勝數(shù)。而這項知識卻被嚴格地隔絕在科舉之外:清律三令五申,生員讀書期間絕對不準過問地方政治。

因此做了官的文人便必須承受這種所學(xué)非所用的錯位所帶來的巨大痛苦:原來,入了官場,弦歌而治竟是一個南轅北轍的笑話;若想坐穩(wěn)公堂,需要的并不是浪漫與激情,而是他們最欠缺的務(wù)實與瑣碎。

師爺們兜售的就是這樣一門手藝。

不過,如果說官員聘請師爺?shù)哪康膬H在于此,卻還仍未堪破那上千兩白銀的真正意義。我在婁心田故居所見的一則軼事,或可啟人深思:雍正初年,本地有位徐姓師爺,精通幕業(yè);某日,忽有使者邀幕,幕金優(yōu)厚,只是不肯說出主人名字;入館之后,使者關(guān)照,飲食自有人服侍,但絕不能出館一步;待案卷送來一看,竟都是各省的重案;徐某滿腹狐疑,多方打聽,但房里服侍的下人卻都含糊其辭;如此過了兩年,來人送他回家,再三囑咐此處事宜切不可泄露半字;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這位神秘的雇主居然就是雍正皇帝。

此事同樣沒有注明出處,但雍正對幕業(yè)的重視的確屢屢見諸清人筆記。據(jù)《春冰室野乘》記載,他甚至還曾在河南巡撫田文鏡的奏折上朱批“朕安,鄔先生安否”——這位鄔先生,便是田所聘用的紹興名幕鄔思道。

鄔師爺?shù)氖论E近乎傳奇:他問田文鏡想不想做個有名的督撫,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打包票說這事他能搞定,但有一個條件,他要以河南巡撫的名義上封奏折,不過內(nèi)容田文鏡一個字也不能看;田文鏡咬牙賭了一把,結(jié)果一炮而紅,大獲雍正恩寵。只是當他事后終于讀到署著自己姓名的奏折時,卻嚇出了一身冷汗:那竟是封言辭凌厲的參本,參的居然是雍正的母舅,當時最炙手可熱的權(quán)貴隆科多!

原來,隆科多跋扈日盛,雍正極想翦除,卻苦于中外大臣無一敢言其罪,自己又不好出面;如此憋悶之際,田文鏡猛然參中癢處,其心暢快可想而知。

抄寫應(yīng)酬,協(xié)助長官例行公事,不過只是粗淺功夫;一位高層次師爺?shù)恼嬲齼r值,正在于此。

順帶提一句,后來田鄔二人因事齟齬,鄔甩手而去;之后田便事事不順,屢遭雍正斥責(zé),無奈之下只得再請鄔師爺回來;結(jié)果鄔師爺大擺架子,要求每天在他桌上放一個五十兩重的銀錠才肯捏筆,田也只能依他。

田文鏡脾氣很壞,待同僚下屬都極其傲慢,但對鄔師爺,卻一直畢恭畢敬。

為何讀懂帝王無法言說的心事的,不是本該倚為肱股的大臣,反倒是鄔師爺這群素未謀面、游走于灰暗地帶的紹興平民呢?

我居然又想起了入贅并終老于此的禹。

幕學(xué)名著《佐治藥言》曾用一句話概括過幕道精髓:“神明律意者,在能避律?!彼^避律,指繞開或者化解各種障礙,以安然抵達目的地。

一定意義上,當年大禹治水,進行的也是同樣性質(zhì)的工程。他的偉大,正是從父親的失敗中,知曉疏比堵,更能有效地打開一條活路。

重重瘀阻,禹鑿開的是高山巨石;師爺們避開的,究竟是什么?

雍正對師爺?shù)奶厥饩祛櫥蚩蓪Υ俗龀鼋忉?。功過另說,雍正的勤勉與務(wù)實,在歷代帝王中實屬罕見。而其主政有一種力圖掙脫傳統(tǒng)束縛的傾向,如撇開內(nèi)閣六部,設(shè)置軍機處直接操盤。此等舉措,固然可歸結(jié)于其權(quán)力掌控欲之強,但也未嘗不可理解為他在嘗試著啟動另一套操作系統(tǒng)。

以雍正之清醒,應(yīng)該能看穿,帝國發(fā)展到他的時代,幾千年爛熟下來,無論是乾清宮的“正大光明”,還是州府縣衙的“明鏡高懸”,所有堂皇的冠冕,其實已經(jīng)走到了山窮水盡。但就像一口醬缸,必須定時翻搗才不會變質(zhì),雍正必須為它的王朝尋找一個新的運行模式。他將視線投射到了缸底的淤泥深處。

在帝國的陰影里,雍正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群來自會稽山的手藝人。秉承了治水真?zhèn)?,又?jīng)過多年訓(xùn)練,紹興人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驗最豐富的舵手,探明了帝國所有潛行于地底的隱秘河道,熟知河道里的每一處暗礁、漩渦、泥淖。水流的每一道細微褶皺他們都了然于胸,足以勝任任何軌跡的航行,只要交給他們兩個點,無論之間阻隔著什么,紹興人都能將其順利貫通。陽光無法照及之處,帝王與禹的弟子一見如故,惺惺相惜。

包括紫禁城,再也沒有一座公堂能夠離開烏篷船的導(dǎo)航。這支地下艦隊最終成為了王朝運轉(zhuǎn)的最直接動力:僅就清代統(tǒng)計,1358個縣、124個州、245個府,全國的師爺總數(shù),已經(jīng)是一個不亞于正式官員數(shù)量的龐大群體。

關(guān)于紹興人獨特的口味,外人曾有調(diào)侃,說他們什么東西都可以醬來吃。那三四百年間,整個中國,實際上也被紹興人醬了一醬;當霉斑與皺紋被醬色遮掩,一種注定的死亡也由表入里,暫時隱匿。

突然想到,成千上萬艘烏篷船中,假如某天有那么一艘兩艘,猛然掉轉(zhuǎn)方向,會是怎樣——

終于該說到那位無法繞過的紹興人了。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gòu)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連為一體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

“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什么進去,都變成漆黑?!?/p>

“假如有一間鐵房子,是絕無窗戶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就要悶死了。”

只要進入紹興,再遲鈍的游客也會感覺到,就像空氣,魯迅的筆力無所不在。

故居,三味書屋,咸亨酒店,固是當行本色,連遠離老城區(qū)的安昌也不例外。

河街上的“寶麟酒家”很有些名氣。掌柜沈?qū)汍胧莻€六十多歲的老漢,蓄著半尺全白了的山羊胡,大概喜歡喝幾口,鼻頭與兩顴透著酒糟的顏色。寶麟表情豐富,開朗健談,常年戴頂烏氈帽,長袍短褂輪替,模仿阿Q或者孔乙己,興致來了還唱幾段蓮花落,有趣得很,被公推為安昌的形象代言人。

不過嚴格說起來,魯迅大抵對安昌不會有太多好感。他的這段話眾所周知:“我總不肯做幕友或商人——這是我鄉(xiāng)衰落了的讀書人家子弟所常走的兩條路”,“總不肯”三個字斬釘截鐵地表明了他對幕業(yè)的厭惡。周作人在談《彷徨》時也提到:“魯迅對他的故鄉(xiāng)一向沒有表示過深的懷念,這不但在小說上,就是在《朝花夕拾》上也是如此。大抵對于鄉(xiāng)下的人士最有反感。除了一般封建的士大夫之外,特殊的是師爺和錢店伙計,氣味都有點惡劣。”

然而,伴隨了魯迅大半生的筆戰(zhàn)中,他卻屢屢被對手詈罵為紹興師爺,而且是手段最毒辣、專門用深文周納陷人于死地的刑名師爺。

當年的是非按下不提。魯迅對師爺?shù)呐懦?,我卻認為只是當局者迷。肚腹里的反噬才是最致命的,黑暗真正的天敵,只能來自最黑暗處。

“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p>

被窒息在同一口醬缸中,當有人終于無法忍受靠著越來越艱難的翻搗才能喘幾口氣,而是渴望著破壁而出時,只一個決絕的轉(zhuǎn)身,那艘叛逆的烏篷船上就昂然站起了一位魯迅。

不過這位從“黑暗與虛無”之處走來的絕望戰(zhàn)士,其斗爭策略,依然還是襲用著師爺?shù)乃季S:

“對于社會的戰(zhàn)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勸別人犧牲什么之類者就為此。歐戰(zhàn)的時候,最重‘壕塹戰(zhàn)’,戰(zhàn)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兩槍。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p>

醬缸深處,那支如刀的筆,一絲一絲剜剔著堆積了數(shù)千年的凍土,為自己日漸陷入昏迷的族人開辟一條新的航道。

“背著因襲的重擔(dān),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我再一次想起了上古那次發(fā)生于此處的邂逅。

“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奇舊,竟沖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保斞浮ぁ独硭罚?/p>

沉重的腳步聲中,大禹與魯迅,兩個中華民族應(yīng)該永遠銘記的背影,在師爺?shù)墓枢l(xiāng)合而為一。

蒸臘腸,茴香豆,臭豆腐,花雕酒。

在只有四五張方桌的寶麟酒家,我叫了幾個最紹興的酒菜,來結(jié)束這次安昌之行。寶麟的“老太婆”主廚,他本人則腰系圍裙,只管跑堂收錢,得了閑不忘撮起錫壺咂口老酒,再哼上幾句小曲耍寶。

學(xué)界一般認為,幕僚制度終結(jié)于張之洞。張任湖廣總督時,廢聘幕友,委任在冊官員成立“刑名總文案處”,作為督府的正式機關(guān)。“各省效之,紹興師爺之生計,張之洞乃一掃而空?!比粢来藖硭?,中國的最后一代師爺,應(yīng)該正是寶麟的祖父那輩安昌人——是巧合嗎,“仁昌醬園”的創(chuàng)辦,也差不多在那個年代。

微醺之際,忽有隔桌食客吃得過癮,要買幾斤霉干菜帶走;拎過一桿烏亮的老秤,這位師爺?shù)暮笕诵ξ亻_始了另外一種計算。咕噥著看秤花時,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副眼鏡戴上。那一瞬間,我分明看到,圓形鏡片后面,有道狡黠的光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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