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消失的陜西毛烏素沙漠 離不開這一家四代人植樹36年
新京報訊(記者 李傲)近日,陜西省林業(yè)局發(fā)布消息,榆林沙化土地治理率已達93.24%,這意味著中國四大沙漠之一——面積曾達4.22萬平方公里的毛烏素沙漠,即將從陜西版圖徹底“消失”。對陜西乃至中國而言,這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事件”,而喚醒這一片死寂土地的,是無數(shù)治沙人的前仆后繼,他們把青春和汗水都揮灑在這片黃沙上,甚至幾代人為著“人進沙退”的夢想接力傳承。陜西省榆林市靖邊縣東坑鎮(zhèn)毛團村的郭成旺,就是一家四代治沙傳承的代表人物。4月29日,他向新京報記者講述了全家人幾十年的種樹治沙人生,這人生雖然艱苦而枯燥,換來的卻是綠色與希望。
一家四代治沙人。陜西省林業(yè)局供圖
毛烏素沙漠位于陜西和內(nèi)蒙古兩省交界處、陜西省榆林市長城一線以北,中國四大沙漠之一。
蒙語中“毛烏素”意為“不好的水”,由于這里一直被風沙侵襲,附近的陜西省榆林市曾被冠以“駝城”之名,意為沙漠之城。這里風蝕沙化和水土流失嚴重,也是全國土地荒漠化和沙化危害嚴重的地區(qū)之一。
但是,毛烏素沙漠并不是天然形成的沙漠,也不是自古以來就一片荒蕪。幾千年前,毛烏素也是綠色盎然、牛羊成群、生機勃勃的景象,匈奴民族還曾在這附近定都。但隨著人類的活動范圍逐漸擴大,對土地不加節(jié)制地開墾以及戰(zhàn)亂,當?shù)厣鷳B(tài)逐漸被破壞。經(jīng)過成千上百年的演變,再加上氣候變遷,自唐代起,毛烏素地區(qū)逐漸荒漠化,慢慢變成了茫茫大漠。
也正因如此,毛烏素沙漠被稱為“人造沙漠”。新中國成立初期,榆林市林木覆蓋率只有0.9%,流沙吞沒農(nóng)田、牧場120萬畝,沙區(qū)僅存的165萬畝農(nóng)田也處于沙丘環(huán)抱之中。6個城鎮(zhèn)、412個村莊被風沙侵襲壓埋,榆林每年因水土流失輸入黃河泥沙高達5.3億噸,占中上游入黃泥沙量的三分之一。牧場沙化、鹽漬化、退化嚴重,形成了“沙進人退”的被動局面。
上世紀50年代定邊小灘子群眾沙漠造林。
榆林市林業(yè)局供圖
當年榆林流傳著這樣的歌謠:“飛沙走石家無糧,人老幾輩住坯房。房屋埋壓人移走,看見黃沙就搖頭”。從上個世紀50年代末開始,榆林人開始積極建設(shè)防風林,拉沙造渠,進行改造沙漠的巨大工程。直到1984年初,國家鼓勵個人承包治沙,住在陜西省榆林市靖邊縣東坑鎮(zhèn)毛團村的郭成旺就是其中之一。
種樹初衷只因沒有柴火用
1921年出生的郭成旺,聽到承包治沙消息后,把兩個兒子叫到一起,決定承包離家15公里外的一處荒沙地,并先簽下了綠化1萬畝的治沙合同,隨后慢慢擴大治理范圍。這也開始了他艱難的治沙生涯,也開啟了一家4代36年的治沙時光。
那時已有63歲的郭成旺,此前一直都生活在毛團村。毛團村地處毛烏素沙漠南端,他向記者回憶,自從記事的時候,村子周邊就都是黃沙,而且還在不斷擴大。好好的農(nóng)田動不動就被狂沙吞沒,村里人生活困難,環(huán)境惡劣。遇到沙塵暴更是恐怖,出門短短幾分鐘,頭上就是一層沙,偶爾下雨,也會伴隨著沙子一起下黃泥雨。
郭成旺的孫子郭建軍回憶說:“我們第一次去到承包的荒沙地,沒有看到一棵樹也沒有一棵草,一眼望去,全都是黃色?!?/p>
沙壓農(nóng)田。榆林市林業(yè)局供圖
1985年春天,郭成旺拿著自家的全部積蓄1200元和借來的4000元。這5200元在當時可以說是一筆巨款,郭成旺跑遍了全縣8個林場,買下了5萬株樹苗,帶著一家老小正式向沙漠進發(fā)。
起初種樹的成活率非常差,郭建軍說:“風沙太大了,當天栽好的樹,經(jīng)過一夜大風后,樹苗基本全被吹倒了,爺爺也不怕辛苦,他有骨子倔勁,就是反反復復不厭其煩繼續(xù)種,直到把樹種活為止。”
經(jīng)過三年總結(jié)經(jīng)驗后,又請教當?shù)丶夹g(shù)員給他們做專業(yè)指導后,樹木成活率開始提高了。
對于在沙漠種樹的初衷,郭成旺其實沒有太宏大的理想,最好的指望就是為了種樹之后能砍下樹枝當柴火用。
郭建軍解釋道:“當時我們那里誰家都沒有柴,也沒有樹,做飯燒柴就成了當?shù)厝松钪凶畲蟮睦щy?!?/p>
村里人都“拿柴頂工”
相比種的樹不能成活,更讓郭成旺一家頭疼的是運樹苗。“由于道路沒有通,汽車進不去,我們只能人工搬運或是用驢車拉?!惫ㄜ姳硎局钡?010年當?shù)夭砰_始通車,此前一到種樹時節(jié),他們每天都要背100株小樹苗,再用驢車拉500株到沙漠里。
“當時很多時間都用在路上了,一來一回就需要3到4個小時?!倍夷菚r的他們還住在村里,距離沙漠林地有15公里的距離。
之前的沙漠。受訪者供圖
除了郭成旺一家人自己干,村子里有不少人也都去到他家的林地幫忙。上世紀80年代,這些人幫著干活拿到的“工資”并不是金錢,而是柴火,“這邊當時流行‘拿柴頂工’。到了冬天,我們就把之前栽下的沙柳枝砍下來,拿回去燒飯用,工人們也不要工資,就是要樹枝,畢竟是村里的稀缺產(chǎn)品,這就成了他們的工資。而到了第二年他們再去地里幫著種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倍澳貌耥敼ぁ币渤掷m(xù)了很多年,直到90年代,樹木多了起來,柴火也不愁了,郭成旺的家庭條件也稍微好轉(zhuǎn)之后,才有點余錢雇人干活。
好多年里,要養(yǎng)活一家7口的郭成旺并不富裕,而且還拿出了全部家當投入到了種樹的事業(yè)里。全家的生活需要靠當時養(yǎng)的8頭馬和30只羊,“那個年代賣一只羊能有70至80元,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是很高的收入了。”
讓郭建軍印象深刻的是小時候每逢過年,之前家里都會買炮仗,但自從開始種樹以來,別人家的小孩早早就有了炮仗可以玩,而他卻要等到把年豬殺了之后才能得到,“爺爺讓我拿上豬毛去換炮,一頭豬的毛能換兩盒小炮。對我來說能有就已經(jīng)很好了,那種拿豬毛去換炮的高興勁兒,現(xiàn)在還記得。”
建房搬進沙漠生活
為了節(jié)約時間成本,郭成旺一家剛開始是在沙漠里臨時搭建起幾個棚子居住,極其簡陋。直到1989年,為了改善生活環(huán)境,郭成旺一咬牙又貸款5000元,并賣掉家中的牲畜,在沙區(qū)蓋起了4間房,還打了一口19米深的井,舉家搬進沙區(qū)生活。
郭建軍稱,這個房子蓋了很久,“光是磚,我們就用驢車運了一年。但為了以后能更方便在沙漠里種樹,建個房子相對比較方便。這一磚一瓦也都是我們自己蓋的?!边@房子一住就是20多年,直到2013年他們手頭寬裕了才再次翻新。
老房子。受訪者供圖
郭建軍回憶,當時挖井挖出來許多沙子,爺爺就在丟棄一旁的沙堆上種了第一棵楊樹,沒想到還活了,“之前在沙漠里種的都是沙柳之類的,這是第一次嘗試新的樹種,看到楊樹也能成活,全家人算是看到了沙漠變綠洲的希望?!?/p>
毛烏素沙漠跟別的大沙漠其實不同,這里降水條件還可以,也有利于植物生長,原本是畜牧業(yè)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固定和半固定沙丘的面積較大,因此對樹木的種植較為有利。
慢慢的,原先承包的1萬畝地,被辛勤的郭成旺一家都種滿了阻擋風沙的樹木。隨后他們又簽下了3.5萬畝的沙地,進行擴大化的種植與治理。樹木擋風又固沙,改變似乎是緩慢又悄然發(fā)生的,漫天黃沙的場景終于不再那么常見了。
郭建軍說以前剛來沙漠居住時,由于環(huán)境惡劣,出門便是風沙繞梁的景象,此處還不通水不通電,全家人都是強忍著住在這里。后來周圍的樹木變多了,四處逐漸有了綠色,這里又通了電有了水,居住的環(huán)境明顯變好,“我現(xiàn)在居然更喜歡住在這里,爺爺也會每隔一段時間,來這里住上一個月?!?/p>
2010年的3件大事
2010年,已有89歲的郭成旺決定將種樹治沙的工作交給孫子郭建軍打理,當時還拿出自己的積蓄和樹苗讓郭建軍做選擇,從15歲開始就跟著爺爺進入沙漠的郭建軍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樹苗,“從小爺爺就教育我們,錢能花完,但種樹可以讓子子孫孫都受益,我肯定選擇種樹?!睂τ趯O子的選擇,郭成旺老人特別高興。
而這一年對他們來說也有幾個好消息,“終于不用人工背苗了,這里開始通車了?!边@對每年要在沙漠種植500畝到1000畝地的植樹人來說,是個天大的好事,“通車之后減少了太多運輸?shù)臅r間,種樹有了效率?!?/p>
通車之后運樹更有效率了。受訪者供圖
2010年也是他們治沙的一個階段性成功的節(jié)點。如何判斷種樹治沙的成功,郭建軍表示可以看流沙的情況,因為這個過程相對漫長,但就在那一年,郭建軍明顯感覺到流沙變少了,沙子不再肆意亂跑,種樹也方便了。“此前種植的沙柳、花棒的主要作用就是固定流沙,看來多年來的努力終于起到了作用?!?/p>
在種樹的同時,郭成旺家的經(jīng)濟條件也得到了極大改善。依托造好的林木資源,他家養(yǎng)了20頭奶牛、150只山羊。再加上國家撥付的公益林生態(tài)補償金,全家一年收入也翻了幾番。
現(xiàn)在的成功都是以前努力的成果
郭建軍接手工作后,也是按照爺爺當初的工作內(nèi)容種樹,“每到種樹季節(jié),我們都是早上6點起床,6點半裝苗,8點裝好開始出發(fā)。工人們跟拖拉機小車到地塊開始按計劃栽樹,我主要負責安排工作。爺爺剛開始也是放心不下,時不時過來看看?!?/p>
郭建軍表示,過去在治沙造林中,無論是運送樹苗還是打坑、栽樹,全要靠人力,而現(xiàn)在普遍都是機械化作業(yè),省了很多事。他還稱,現(xiàn)在種樹跟過去也完全不一樣,都是按照標準來?!耙郧懊總€沙坑能栽活一棵就栽一棵,能栽多棵樹就栽多棵?,F(xiàn)在沒有了流沙,我們會按照株距4米行距6米來植樹,這樣好治理,好成活?!?/p>
據(jù)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這樣的種植方法使沙區(qū)造林成活率至少提高了15%左右。但郭建軍稱,這都是在以前種樹的基礎(chǔ)上才可以完成的新方法,“如果沒有之前的樹,都是空談。”
目前種樹的品種與當年也有了變化,“爺爺當時種的都是沙柳、檸條、花棒等樹種,但我接手后基本上開始種樟子松了。”郭建軍稱這些樹木有很大的區(qū)別,以前種的樹木生長快但壽命短,“到現(xiàn)在有一部分已經(jīng)死了,沒死的也不怎么長了,而現(xiàn)在種的樟子松一年四季都綠油油的,生長慢但壽命長?!?/p>
種上樹的沙漠。受訪者供圖
郭建軍表示,在沙漠里植被慢慢變多后,地面吸收水分的植物越來越多,也有了競爭,樹木的生存空間就小了,但樟子松不苛求土壤的水分,其實更易成活。
種樹多年的他們,也讓毛團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有了巨大改善,不僅不再懼怕風沙侵襲,這里甚至還成為當?shù)剡h近聞名的蔬菜種植基地,土豆、辣椒、胡蘿卜等還都是外貿(mào)產(chǎn)品。
四代傳承治理沙漠
據(jù)榆林市林業(yè)局資料顯示,2000年前毛烏素沙漠植被覆蓋率僅為9.9%,生態(tài)環(huán)境較差。通過一系列治沙工程的開展,2018年陜西毛烏素沙漠南緣長城沿線風沙區(qū)植被覆蓋率達38.03%,區(qū)域內(nèi)最大風速顯著減少,其中靖邊縣最為顯著,也就是郭成旺治理的地方,這恰恰也是幾代人的接力結(jié)果。
如今99歲的郭成旺、70多歲的郭喜和和49歲的郭建軍都已不再年輕,工作的重心正慢慢移交給下一代,也就是郭建軍的兒子郭濤。
爺爺郭成旺帶著重孫子郭濤在沙漠。受訪者供圖
郭濤也出生在毛團村,三個月大就被帶到了沙漠的家中,一直到上學年齡才又回到村上讀書,童年時期基本上也是在沙漠地帶中度過,也是受到了三位長輩的熏陶。剛剛大學畢業(yè)的他,又被父親郭建軍送出去學習種植經(jīng)濟林。對于兒子何時能回來,郭建軍說道:“那要看他什么時候?qū)W好了,學通了,他才能回來。”他希望兒子能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好好學習,“我要求他在那邊把氣候、土壤等種樹知識都掌握了,才算可以學成歸來?!?/p>
郭建軍這么要求兒子,也是為了以后讓兒子更好繼承他們幾代人的種樹事業(yè),“他要回來幫忙,這是爺爺跟我父親兩代人的心血,不能讓汗水白流??喽甲屔蠋状顺粤?,我跟我兒子說不能忘了這些,這也是我們4代人的傳承?!惫鶟龔男∫苍谔珷敔?、爺爺和爸爸身上學習到了不服輸?shù)木髣?,也正是憑著這股子倔勁,他們用行動鎖住了這片移動的沙丘。
沙漠即將消失的消息讓老人欣慰
4月22日,陜西省林業(yè)局發(fā)布消息稱,榆林沙化土地治理率已達93.24%,荒漠化土地面積比1999年減少472萬畝。沙區(qū)860萬畝流沙全部得到固定和半固定,實現(xiàn)了區(qū)域性的荒漠化逆轉(zhuǎn),意味著毛烏素沙漠即將從陜西版圖“消失”。
陜西省榆林市神木市各丑溝樟子松造林(分別為2007年、2011年、2012年、2016年)。榆林市林業(yè)局供圖
榆林市林業(yè)局數(shù)據(jù)顯示,榆林以年1.62%的荒漠化逆轉(zhuǎn)速率,不斷縮小沙漠面積,栽種的樹木按1米株距排開,可繞地球赤道54圈。沙漠腹地營造起萬畝以上的成片林165塊,其中樟子松人工林保存面積達130萬畝,防沙治沙的質(zhì)量和水準大大提高。
每年發(fā)生30多次的沙塵暴已經(jīng)幾乎沒有,年揚塵天氣由100多天減少到10天以下,揚沙和沙塵暴天氣比2009年分別降低26.19%和54.6%。而5000萬畝地水土不在流失,黃河年輸沙量,也減少了4億噸。
實現(xiàn)了由沙進人退到人進沙退,由荒山禿嶺到滿目綠色的轉(zhuǎn)變。陜西省的綠色版圖因此向北延伸了400公里,成為全國第一個完全“拴牢”流動沙地的省份。
昔日荒沙披綠裝。榆林市林業(yè)局供圖
當?shù)弥@一消息后,郭建軍第一時間跑回家里跟爺爺分享,讓他沒想到的是,爺爺郭成旺卻搖起了頭,一臉不相信的樣子,“他說是我胡說的,在騙他?!?/p>
這讓郭建軍哭笑不得,他只好帶著年事已高的爺爺去到林地,對著他說:“您還能看到黃沙嗎?”郭成旺沉默了半晌后回答:“沒有了?!痹倏粗@一望無際的綠色,這時在沙漠里奉獻了36年的郭成旺才相信,自己種樹治沙的事業(yè)成功了,老人當時沒說什么,就是一直笑著輕輕點頭。
在這片沙漠背后,當然不僅僅只有郭成旺一家的努力,這是無數(shù)治沙英雄默默付出的結(jié)果。他們在幾十年前開始了一場與荒漠風沙的對峙和反攻,即將退出歷史舞臺的毛烏素沙漠,就是無聲的豐碑。
“我們一家做夢都沒有想到能夠等到這一天,真是開心和激動。今年我爺爺就99歲了,這也是給他的最好的生日禮物?!惫ㄜ姺Q即使沙化治理得到了階段性的成功,但他們種樹的腳步還是不會停下,“生態(tài)環(huán)境恢復后需要后人不斷保持,我們會繼續(xù)在這里堅持下去的。”
新京報記者 李傲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李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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