昉水名家:致七十年前的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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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曾有一位亡國南渡的北宋舊人,因追念舊日汴梁的繁盛而寫成了一本《東京夢華錄》。他將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明百姓的飲食起居、市井日常無不細(xì)致入微地記錄下來。這于他或許只是一個無心之舉,卻讓千年后的我們,因一個夢字,而看到一座既真實得如在眼前,又遙遠(yuǎn)到觸不可及的汴梁故都。

宋人憑著記憶追憶汴京,今天有這樣一位少年人,卻只能借由文字的記載和老人的口述,用畫筆來描繪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繁華故鄉(xiāng)。這樣的記錄多少帶著點殘忍——眼看一幕幕的繁盛舊景、姹紫嫣紅,如今都付與了斷壁頹垣、片瓦不留。我們都有一個這樣支離破碎的故鄉(xiāng),而他的故鄉(xiāng)就是徽州的許村。

圖文/許航

在徽州山重水復(fù)的一府六縣之內(nèi),千年以來播遷于此的縉紳世族往往群聚而居,勢如堅壁,如此艱險的文化生態(tài)中,安居歙北的吾族許氏其實不算一支特別強盛的勁旅。

許氏族譜里對故鄉(xiāng)最原始的表述是“郡北昉溪”,南宋羅愿《新安志》載:“梁太守任昉每行春至此,累日不能反。傍有大石,往往坐釣其上。后人因名其溪為‘昉溪’,村為‘昉村’ ”。南唐時許氏遷入,其后日盛而號曰“許村”。從萬歷至清末三百多年的時間里,其行政域名大致都是徽州府歙縣寧泰鄉(xiāng)十二都。

“許村”雖為村號,但實際是對許氏為主的十余個獨立村莊的統(tǒng)稱(即2008年以前并沒有一個具體的村子叫“許村”),綿延如帶總有十里,故民間又稱“十里許(水,蓋方言中水許同音)”以示其巨。

若從地圖上看,許村伏臥于黃山南麓,黃山余脈分三干呈圍合之勢。在沒有公路的漫長歲月里,從這里出發(fā),順富資水南下經(jīng)徽府、漁梁可直抵吳越,攀箬嶺關(guān)北上過青陽、安慶可遠(yuǎn)涉兩京,實為徽州北部出入境較為便利的邊陲重鎮(zhèn),明初設(shè)立的遞鋪許村鋪便已明文載于《大明一統(tǒng)志》;再者,東邊的上豐宋氏和西邊的呈坎羅氏都是許氏世代聯(lián)姻的豪門望族,故而自隋迄清,多少仕宦商旅、政令文書在此往來傳遞,繁華之狀仍可從不少民謠和傳說中依稀窺辨。

也正因地處交通要沖,許村在元末和晚清曾兩度遭受兵災(zāi)人禍,特別是被徽州人稱作“洪楊之亂”的太平天國,三進三出使許村慘遭蹂躪,十里煙村幾被焚毀殆盡。其后徽商衰敗、公路開通,期間許村和許氏雖有過短暫復(fù)蘇,但也難挽頹勢,如夢盡影碎。今殘存之風(fēng)物,不足昔日十之一二,令人惋惜。

2011年,旨在承先啟后的《許村志》啟動編纂,我受命參與包括村落圖在內(nèi)的繪圖工作。2016年,三百年再修的《新安歙北許氏世譜》稿成付梓,原先村志中的村圖也再版入譜。但因這兩版村圖存在視角略低、定位不準(zhǔn)等諸多遺憾,2017年我在工作之余,又利用最新版谷歌衛(wèi)星地圖將村圖進行全面重繪,又賴歙縣中學(xué)高級教師許驥、徽學(xué)專家暨徽文化宣傳大使許琦、鄉(xiāng)間賢達人士如許烈宏、許定波、羅會定、許東林、許強明、許開泰、許傳鈺、許安斌、許世修等積極提供資料并指點建議,今萬幸完工,以饗嗜者,并在此向以上施助者致以感謝。

《昉溪行春圖》跋

文/許驥

后生許航,敦義堂第41世孫。孩童時就展現(xiàn)出了繪畫的天分,又得父母精心培養(yǎng),終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年輕人往往對新潮的事物興趣,而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對村落的歷史很興趣,在大學(xué)期間他就開始繪制《昉溪行春圖》。我在2011年編寫《許村志》時,看到了他繪制的村落圖,一下就被吸引住。他那嚴(yán)謹(jǐn)?shù)膽B(tài)度,細(xì)膩的筆法讓人驚嘆不已。我就請他繪制一幅完整的許村十里長街圖來作為村志的卷首,他欣然接受了任務(wù)。歷時兩年終于繪制成功,始定名為《故園行春圖》。

許村從明嘉靖民國先后保留下了七幅不同時期的村落圖,雖然保留下了許多重要的歷史信息,但技法卻較為拙樸。許航以他的學(xué)養(yǎng)和眼光,充分利用現(xiàn)代技法,細(xì)膩展示了許村1945年前后的風(fēng)貌。為了真實地再現(xiàn)許村的全貌,他先在上、下許村之制高點文峰(海拔274米)、莊上(海拔225米)拍攝許村全景圖,再以此為依據(jù),參考?xì)v代村落,將標(biāo)志性的風(fēng)物對應(yīng)到具體的位置。對不清楚的歷史遺跡,他除了研讀歷史文獻外,還遍詢鄉(xiāng)間耆老,實地考察,反復(fù)比對,以求真實。可以說,他幾乎讀遍了與許村有關(guān)的歷史文獻,走訪遍村中80歲以上的老者。其細(xì)致謹(jǐn)嚴(yán)的態(tài)度非常人所能比。

《許村志》出版后,專家們對《故園行春圖》評價很高,稱之為徽州近年來所編諸村志之冠。然而他對此并不滿足,2015年重編《歙北新安許氏世譜》時,他又對《故園行春圖》作了修改。其后他還是覺得前兩版村圖因是以照片為依據(jù)的,存在著視角略低、定位不準(zhǔn)等諸多問題,在工作之余又利用最新版谷歌衛(wèi)星地圖將村圖進行全面重繪,這一繪又花去了兩年的時間。

今天,他將此圖的圖序傳與我,讓我提些修改意見,我不由得寫下了以上文字,作為此畫的跋。

2018年9月27日

《昉溪行春圖》

(又名“許村1945”)

凡例

一、圖名“行春”,典出《新安志》載任昉行春故事,有仰懷先賢之意;

二、用于參考的衛(wèi)星地圖順時針旋轉(zhuǎn)102°,使東沙和金村處于同一水平線上,視眼由東向西俯瞰,與地平面夾角為30°;

三、首版村圖起稿前曾有時代定位的討論,最終確定為距今較近、風(fēng)物可考的民國后期,大致可以精確在1945年左右。彼時許村恢復(fù)了“嬉槊刀”(即大刀舞)的傳統(tǒng)節(jié)目,并前往屯溪慶??箲?zhàn)勝利,為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許村人帶來了些許心理上的撫慰;

四、酌情恢復(fù)了一些意義顯著但當(dāng)時已不存在的人文景觀,如許氏統(tǒng)宗祠享殿、會中書社、友山樓等;

五、許氏祠堂因數(shù)量眾多,記為“某門某堂”,旁姓祠堂記為“某氏某堂”;

六、許村十二景出現(xiàn)在畫面中的為九景,茲錄詩于后;

七、因資料有限和見識不足,存在錯誤或遺漏之處敬請指出和告知。

(請橫屏瀏覽)

局部解讀

▲ 這里是外界由陸路進入許村的咽喉,也是“十里許”的起點。程氏節(jié)孝坊仍在,善化亭已于1984年被拆,是遷入潛口民宅的第一座古建筑

▲ 楊充嶺下坡即將望見沙塍的路上,原有一座為許氏東支起祖許理(字行全,北宋人)立的墓道坊。許理本為庶民,但因后代發(fā)跡而在明代有了兩度添建墓道坊的殊榮。該坊有明確的文字和圖畫形象,但目擊者甚少,疑似毀于通公路前。

▲ 東西石壁如獅象夾溪互峙,扼守住富資水流出許村的最后一道關(guān)卡。東石北岸山上原有一座明王廟,明王是諸佛、菩薩降妖伏魔的忿怒化身,其增強水口“關(guān)鎖”的用意不言而喻,今不存。

▲ 西石壁因主奉觀音菩薩又名“觀音山”,香火鼎盛時共有十余處崖窟和廟宇,今僅見少量遺存。從前每年二月十九這里都要舉辦祭觀音法會,山下的戲坦還會演戲娛神。

▲ 東西沙塍,古稱沙堤,架祝齡橋以通往來,大夫第、安懷堂、施政堂今仍存。

▲ 青山頭下村口,明代即在此堆筑沙堤,康熙間許世貞兄弟捐建富資橋,終將河?xùn)|的“蒲山來龍”和河西的“烈馬回頭”連接。過去橋上行人如織,橋東原有牌坊、尚志亭、水碓、土地廟,今僅殘存富資大社。

青山堨東首路邊,原有一座磚質(zhì)的貞烈坊,系光緒年間為告慰罹難于太平天國的數(shù)十名婦女而立,大躍進時被拆。

青山頭上村口,這里也是許村的第二道水口,百年以上的古樹巨木曾經(jīng)遍地可見,今僅存仁壽亭后一株樹齡680多年的楓香樹。樹下高坡上原有壽慶庵、文昌閣。永濟亭為正德八年(1513)許社鑒鋪設(shè)雙溪橋(今世德橋)至青山頭路石時始建,嘉靖間許理成重修并改稱仁壽亭,1996年被拆前僅有1992年東南大學(xué)測繪組為其留過唯一一張遺照。亭前原有茶舍為過往行人提供免費茶水,后淪為牛棚。

▲ 溯溪而上即進入許村的“內(nèi)庭”,以天馬山為門戶,與村北深山中的大刀石遙相呼應(yīng),形成“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勢,這里也可算是一處水口。弘治十六年(1503)呈坎羅仲孫捐資在山下跨溪建雙溪橋,凡五孔。崇禎時汪德彰重建并稱升平橋,減為三孔,后多以汪氏堂號稱其世徳橋。橋南原有土地廟,東去有謝氏節(jié)孝坊華佗廟,今不存。橋北原有廊廡,太平軍焚掠后,村人將北堍空地用圍墻圈成一個半封閉空間,如同甕城,今不存。圍墻東側(cè)原有一座如在碑亭,系紀(jì)念清代歙縣首任知縣宋希濂疏通河道而立。亭西是并排而建的奉祀張巡、許遠(yuǎn)的協(xié)忠廟和關(guān)帝廟,協(xié)忠廟始建于至正三年(1343),明代兩度重建,每逢六月初一至初四舉行廟會,是歙北的一大盛事。以上俱毀于1958年建公路時。雙廟前原有郵亭,今為紀(jì)念明末許惟復(fù)拾金不昧而重建成還金亭。向北穿過門洞即為薇省坊、恒隆油坊(2004年被拆)、三朝典翰坊。

▲ 登堂廟,位于天馬山東側(cè)馬路與去屯田山路的交叉路口處,原為元代處士許洪壽為奉祀隋末割據(jù)領(lǐng)袖汪華而建,后加奉姬王、李王,每逢九月十三、十四舉行廟會,1971年被拆。

▲ 大宅祠,始建于嘉靖年間,木構(gòu)部分系清中葉重修。宋元間許佐、許克復(fù)等因向朝廷捐助邊餉而被欽賜為“大宅世家”,其寢堂有萬歷三十三年(1605)前后許世魁延請申時行、董其昌等人題寫的十五方《云溪堂帖》紀(jì)念此事。同治二年(1863),近代政商名流許家修、許家澤之母宋氏恭人與其他九名婦女被太平軍執(zhí)于此處殘殺焚尸。河?xùn)|原有合溪大社,每逢正月初十至十六祭祀汪華第八子汪俊,今不存。

▲ 大郡伯第,原位于今許聲遠(yuǎn)宅后,始建于萬歷年間,門匾系槐塘唐暉題。同治年間被太平軍焚毀,光緒中葉易地重建,曾是許村最富有的支祠,“敬思堂”匾系董必武題。1987年祠屋被拆,存世不到百年,今僅存門坊。

▲ 石板坦一帶,西邊的升溪(任昉字彥升)和東邊的昉溪在此匯合為富資水,三角洲處原有成片的巨大礁石,據(jù)傳是晚明富商許文昌垂釣之所。

高陽土地廟一帶,今已面目全非。

▲ 環(huán)里,如今幾成廢墟的世恩堂,因徽州許氏二世祖知稠公卜居于此故俗呼老屋堂,光緒二十三年(1897)重修,原有甬道從門外廣場直通后進,為明英宗時布政使許仕達迎接同朝官員所設(shè)。夫人廟奉祀汪華第六位夫人,今不存。雙節(jié)孝坊建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系旌表故民許倓(今多誤作“俊”)業(yè)繼妻金氏、妾賀氏而立,可能是徽州規(guī)格最小的牌坊。

▲ 許氏統(tǒng)宗祠源于南宋時建在方干段的孝思祠,萬歷間倒塌,許氏便將祖先神主移奉于任公祠內(nèi),由此爆發(fā)了跨越明清長達十年的許任兩姓爭祠案。后許氏以勢勝訴,并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由前明大學(xué)士許國之孫許志寧倡議,在許國年少時讀書的四山樓遺址旁重建新祠,歷七年終成,定堂號為一本堂。前有廣場、旗桿、柵欄、門坊,外公曾說過去隔著南側(cè)的圍墻仍能望見門坊后一對巨大石獅的背脊;石獅后是五鳳樓,民國時箬嶺汪公總廟里的汪華神像常被供奉于此;中進為享殿,一說被太平軍所毀,一說被河前的程氏佃仆所焚;后進為寢殿。祠右為奉祀歷代賢明、祖妣的副祠,光緒三十三年(1907)在此設(shè)立許村第一個新式學(xué)堂——公立務(wù)本兩等小學(xué)堂,解放前外公曾就讀于此。解放后除享殿外其余大部完好,1967年被拆改為糧站,今已片瓦不存。

▲ 自許氏統(tǒng)宗祠至高陽橋一線,在地緣和血緣層面上都是連接許村工字形布局和許氏東西兩支的紐帶。橋西是屬于西支的兩座牌坊,大方伯坊系弘治間為英宗朝布政使許仕達而立,曾是許村最雄偉和精美的一座牌坊,1967年被拆;內(nèi)翰坊系嘉靖間為中書舍人許應(yīng)登而立,1957年被拆。橋東是屬于東支的雙壽承恩坊大觀亭、五馬坊、東升大社、太子閣,今仍存。大觀亭東側(cè)一帶原為鎮(zhèn)山寺(原昉寺)故址,明初遞鋪曾設(shè)于寺內(nèi),后移至青山頭。

▲ 東升下坦一帶,觀察第、德政堂、福泉巷等今仍存,整體格局未變。升溪東岸的磐石傳為南梁新安太守任昉的釣臺,臺南的枕漱亭是南宋富商許著藏書和游樂之所,2004年重建為小型點景建筑。

▲ 三街巷口一帶,可見近年修復(fù)的大慕祠、已毀的八卦屋、許村現(xiàn)可確定的唯一一座明代民居許社林宅(原為南宋雙桂堂故址)以及我家所屬的道潤公祠。

▲ 前溪小街一帶,這里是許氏、吳氏、何氏和胡氏雜居的一片區(qū)域。

▲ 東升上坦一帶,明初汀州知府許伯升長子支后裔為其建造的大邦伯第現(xiàn)已是許村規(guī)模最大的祠堂。

▲ 石板墳,位于前溪村北的田畈中,系許伯升長子許都福之墓,封土堆高大如丘陵,前有石像生,1957年前后被毀。

▲ 金村原為金氏聚居,北宋時許氏由環(huán)里遷此,后衍出唐模派和城東派等。下村口至惇睦堂前財神廟一帶原有一道弧形圍墻,壁上有槍孔,應(yīng)是太平軍過境后為改造風(fēng)水形勢而建,同時兼具防護功能,今不存。

▲ 金村上村口,過去每年正月初三,金村人將汪公接到這里時,許大健家就要準(zhǔn)備好嶄新的臉盆、臉布為汪公開面。挺秀亭不知建、毀于何時。

▲ 如心亭是北出許村的最后一個地標(biāo)性建筑,與十里之外的善化亭同為雙壽承恩坊主許世積所建,同治時重修。站在亭前,茶坦、箬嶺已歷歷在望。亭畔原有一株巨大的青稞樹,如今亭、樹已歿。2014年冬我曾在許琦女士、許定波先生的陪同下到此尋訪如心亭故址,依然清晰地記得定波老人利索地說起“手撐青稞傘,腳踏米堨潭”的民謠。

-End-

編輯:梁上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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