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錢氏象派宗譜》及一代大儒錢唐先生考略

春節(jié)回老家省親。2月6日中午，堂弟陸久挺宴請賓客，遇象山名族錢氏后裔錢琮先生，說起其族人尚有保留完好的錢氏族譜。由于我是治史學出身，近年還一直在研究國學，因而大為感奮，午飯后有幸隨之前去一暏宗譜芳容，還去了丹城西門頭參訪象山錢唐先生的刑部尚書祠、錢氏宗祠遺址，并淘到三件寶貝：一是《錢氏家乘》，錢文選編，為錢氏大宗譜；二是《吳越錢氏象派宗譜》，嘉慶甲戍版，有16冊共56卷； 三是《吳越錢氏象派宗譜》，民國十五年丙寅重修，20冊60卷，為嘉慶甲戍本接續(xù)本。后兩者均系文物，日以繼夜匆匆讀完，不禁感慨系之，同時欣喜莫名：一則因為資料珍奇，相當寶貴； 二則關(guān)乎象山文脈，至關(guān)重要。正所謂“落其實者思其樹，飲其流者懷其源”。

據(jù)家乘與宗譜記載，錢氏始姓于少典，即有熊氏，為華夏祖先之一，生炎帝、黃帝二子。有熊氏也就是炎黃子孫的先祖，這是錢氏家族的遠祖，世歷綿遠。下至第十世商大夫篯鏗，封彭城伯，曰彭祖。至十八子孚為周文王師，拜官錢府上士，因去篯竹字頭而為錢氏。這些未見原始史料可以佐證。而真正有確證史料記載的是錢氏家乘與宗譜，始于錢镠（武肅王），是為錢氏近祖。相傳錢镠為錢氏八十一世孫，以勤國竭力，封于吳越之地，被稱作吳越錢氏一世祖。到了宋代，受命忠懿王（錢俶），納土稱臣，子孫世顯，散處兩浙(東南沿海一帶)之地。后世錢氏枝繁葉茂，分布甚廣，名家迭出，“萬萬無雙”“眾盛難計“，影響巨大，可見一斑。象山錢氏只是其中的一個小支，是錢镠王族之后，也代有聞人，可見家族淵源的重要性。“宗風之根深者枝必茂，源自遠者流自長”，此之謂也。

至于象山錢氏始祖，生于宋，系武肅王九世孫。名慶延，字嗣宗，號云庵，因稱云庵先生。“宋舉德行茂才科，授會稽丞不就“。宋高宗南渡，護駕歸浙，寓于臺州。后因過訪象山，愛陳山幽雅，于是由臺州遷居于此。云庵先生育有兩個兒子，長子松軒，庶子菊軒。”長子松軒先生之孫多，二公再遷城中西橋。介子菊軒先生之后世居于此。”就是說，庶子菊軒留在陳山，專守祀田宗祠。長子松軒則因子孫繁多，先遷到彭姥嶺，后來又遷至西橋，因稱作西橋祖，形成錢氏象山西橋一派。象山錢氏僅屬一個小小的支派，“椒衍瓜綿，越數(shù)傳而成盛族”。后來也在象山很多地方開枝散葉，代有聞人。其中尤為名世者首推錢唐先生，橫空出世，以顯其家，任明初朱元璋屬下之刑部尚書。

錢唐先生，字惟明，號白石山人，因家象山縣白石村之故?！肮谠拥v六年三月十五日”，（《吳越錢氏象派宗譜》，卷四十七，祠志九，十三頁。）《象山縣志》(2019年版)中載，錢唐生卒年代(1314-1394)，此說流傳較廣，有誤。出生年代應是1319年。）《宗譜》中明白記載錢唐先生享年七十六歲。

至于一代大儒錢唐先生的出生，還有一段神秘的傳說：“生之夕父（道祐）夢玉峰山神入室，乃謂母史氏曰：是兒他日當大貴，宜生善視之?！边@應是后人神化的產(chǎn)物，古代有一種造神傳統(tǒng)，不妨姑妄聽之，一笑了之。唐公其人有四個明顯特質(zhì)。

一是豐姿美質(zhì)。宗譜中說他長得“姿儀魁偉，身長八尺”“長身玉立”“豐頤偉軀”，這是可信的，有畫像為證。

二是博通經(jīng)史。由于出生家族顯赫，受家風熏染，從小受到很好的教育，馀好讀書，飽讀經(jīng)史，才氣卓越，“其為文也，淵泓浩渺“。元末，天下大亂，且耕且讀，隱而不見。朱元璋擊敗群雄，天下重新定于一。明太祖登基，定鼎金陵，下了一道誠懇的詔書，廣招英才，共治輔世。洪武元年，舉明經(jīng)科。唐公時年已近六旬，應詔赴京，先獻一詩《應制賦春雨》：“大明洪武元年春，春雷一聲天地響。龍飛在天甫如膏，大地山河增氣象。山人昔住東海山，山形如象山名丹。丹山之南有白石，山人隱遁山林間，一朝云霧蔽天日。天昏地黑人變顏，人人變顏心鐵黑。山人鐵心仍鐵肝，山人名不掛人齒，山人不與人相似。吳江江上吳江青，吳山有城高百雉。好風吹步上京師，鐵杖麻衣見天子。天顏悅澤天開明，謹身殿前承圣旨。致君堯舜終有時，山人事業(yè)當如此。”明太祖問：“路入金陵影若何？”唐公向朱元璋答以《應制》一首：“五云凝瑞壯山河。龍樓拂曙天光凈，鳳閣生涼秋氣多?！睍r值秋天，秋氣多肅殺，朱元璋詰難道：“汝以朕殺人太多耶？”錢唐從容答道：“朝覲人行朝覲禮，太平民唱太平歌。男兒身際唐虞世，有志須當贊廟謨。”輕巧化解了責難。明太祖因而笑道：“謂朕不賜汝官爵邪?！钡钤囍?，唐公敷陳王道，裁正禮樂，侃侃而談，明太祖大為驚異，超拜刑部尚書，賞賜唐以十倍于人的飯食。刑部尚書，即孔子曾經(jīng)在魯國擔任的大司寇，相當于現(xiàn)在的司法部長，職位不可謂不高，而且在仕達二十八個年頭。有一次，朱元璋詔令讓他講《尚書》中堯舜及大禹謨篇，“陛立而對“，就是沒有下跪，面對皇上站著解說。有人參他是”草野之人，不知君臣禮儀?！疤乒卮鹫f：”以古圣王言敬陳于陛下，不跪不為倨（不恭之意）。”使此人大為窘迫。這一方面反映出錢唐先生丹心風骨，另一方面也映現(xiàn)出錢唐先生的博學機智。據(jù)記載，唐公著有《疏稿》及《白石山人集》。但是，“公著有白石山人詩文集若干卷，毀于火，今不傳?！痹谧谧V中還存錄有唐公兩首詩詞，不大為人所知，茲錄于此，以饗方家。

《自泊淮河望金陵》：自泊淮河向曉晴，俄觀瑞氣靄金陵。兩輪日月開洪武，一統(tǒng)山河屬大明。禮樂復興龍虎地，衣冠重整鳳凰城。鶯花三月春如醉，處處笙歌樂太平。

《送宗人了翁抱券歸臺州》：洪武二年冬十月，早朝出黃金闕。黃金闕上日大明，缊袍不怕風霜烈。君家與我同祖先，與君一別三十年。錢王有功塞天地。金書鐵券君家傳。唐至于今歷歲久，子孫繩繩垂不朽。我生忠義遭圣明，不愿功名落人后。君今抱卷歸霞城，我期致君成太平。愿我子子孫孫世世不負錢王心愿，愿我錢王千載之下留芳名。

三是生性耿直。早年“與人交義不茍合”。此所謂朋友以義合，“道不同不相為謀”。出任刑部尚書期間，唐公為著名諍臣，以極言敢諫而聞名，頗有唐代魏征遺風。洪武二年，朱元璋下詔，孔廟春秋祭典，只限于曲阜孔廟，天下不必通祀。錢唐上書諫道：“孔子垂教萬世，百王宗師。故天下祀孔子，如天下祝圣壽，報本之禮，不可廢也?！敝煸盁o奈，只好允其議。洪武二十三年 (又說二年、五年，二十二年)，朱元璋讀到《孟子》中“君之視臣如土芥，臣則視臣如寇仇”“不仁哉梁惠王“之語，認為這些都是對國君的不遜之辭，謂“非臣子所宜言”，并憤怒地說：“使此老在今，安得活乎！“隨即命令禮官把孟子在孔廟中牌位撤出，并說如有勸諫者一律以不敬罪論處，并令守衛(wèi)予以射殺。唐公獨自抗疏入諫，用車載著棺材自行前往，敞著胸脯而來，結(jié)果身中一箭，幸好未曾洞穿胸脯。他一邊伏在朝庭，一邊哭諫說：“孟軻七篇，無非仁義，極有功于圣門，有輔于治道，不可以微疪而遽革也”，”臣今得為軻死，死有榮矣“。朱元璋見他如此耿直誠懇，隨即命令太醫(yī)為其醫(yī)治箭療傷。這時正好有欽天監(jiān)奏昨夜文星無光。明太祖笑曰：“豈聯(lián)欲去孟子配享耶？”雖然說，”有欽天監(jiān)奏昨夜文星無光“之說，似有虛構(gòu)之嫌，但是唐公在捍衛(wèi)孟子學說不遺余力，功莫大焉。后經(jīng)眾大臣力諫，朱元璋只好又恢復了孟子在孔廟中的牌位，只是把《孟子》“民貴君輕”“土芥寇仇““君有過則諫，反復之不聽則易位“之類涉君言語刪去，編成《孟子節(jié)義》始罷。錢唐挺身直諫，留孔孟祀，事詳明史，后從祀鄒縣孟廟、今鄒縣孟廟西廡有尚書唐公之位可以得到證明。捍衛(wèi)正學，有功孔孟，為后世仰賴。 還有一事，也很典型。官殿中曾掛起了武則天的畫像。唐公聽說后，就懇切地勸諫皇上說：“自古謠蕩亂法穢德，彰聞莫武后者，若有圖尚存，宜投諸水以滅其踨。今陛下尚懸宮壸以昭示來茲，不可訓也?！苯Y(jié)果因為忤旨，龍顏大怒，待罪午門，等侯問斬。等到日昃，皇上悔悟，賜飯于他，釋放了他，并下令撤去了宮中武則天的畫像。后人稱其“為人秉心如丹石，故諫諍冒矢石不懼。”“秉心如日，批鱗不懼”。

洪武二十三年，由于唐公對于嚴刑峻法導致的冤案“多所平反，每訟冤忤旨”，最終被謫居壽州。洪武二十七年甲戍九月，朱元璋思念以往賢臣，下詔唐公官復原職。起用命下，唐公已于本月九日卒于壽州，時年七十有六。唐公以魏征自居，可惜朱元璋畢竟不是唐太宗可以比擬。一代大儒，終于落下人生帷幕，常使英雄淚滿襟。

四是為官清廉。 唐公去世后，由其兩個兒子秉祀、秉禮扶樞歸葬于象山白石村玉鋒山下，附祖墓之旁。他為官多年，卻在象山老家并無購置田畝。為官清廉如此，誠可謂兩袖清風，令人肅然起敬。有關(guān)他在丹城西橋頭的“錢尚書祠”，還是后來由公家出資修建的。明朝萬歷三十六年（1608），邑令吳公學周湯公維岳敕建錢司寇祠于象山丹城錢氏宗祠之前，詳請建春秋致祀?！叭f歷間，邑令吳公學周湯公維岳相繼詳請建祠象山縣鳳躍溪之西，子孫至今祀之?！庇钟幸徽f是嘉慶間請帑建專祠錢尚書祠?！疤梅?a href='/sanjian/' target=_blank>三間左右，有翼屋大門三間，甃以圍墻，后為錢氏宗祠，在蓬萊山之麓坐辛向乙，鳳躍溪環(huán)之，左峙象峰，右繞玉案，前封文塔”。錢尚書祠在縣治西鳳躍溪右，后面還有錢家詞堂。錢尚書祠對面即鳳躍溪東面，原來還有一個文圣宮，即孔廟 ，民國時期象山最高學府“簡易師范”學堂就設(shè)在這里。當時的老百姓親切地把孔廟說成是“上尊殿”，把鳳躍溪旁邊的路稱作“上尊路”。再后來文圣宮被拆建為縣人民政府招待所。

此次回象，專門前去拜謁錢尚書祠及錢家祠堂遺址，就在丹城西橋頭桃園路（現(xiàn)名）西，這是老象山廣播站所在地，現(xiàn)為丹西街道北路社區(qū)辦公地點。其中尚存有一塊錢唐刑部尙書石碑，經(jīng)年久日曬雨淋，字跡已經(jīng)難以辯認。聽說此地就要拆遷，如果真的把這塊地方變成了一幢商品房，那真是太可惜了，象山文脈危也。以前把徐褔東渡隱居于在象山，作為象山文化旅游的噱頭，沒有任何史料依據(jù)，純屬臆想，沒有前途。而這唐公刑部尚書祠以及錢公墓倒是實實在在的重要歷史文化遺存。出于歷史文物保護及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需要，強烈呼吁地方政府予以高度重視，可以考慮在原址重新修建唐公刑部尚書祠，加大保護與開發(fā)力度。其中所蘊涵的重大的文化價值、政治價值、廉政價值、統(tǒng)戰(zhàn)價值、經(jīng)濟價值，著實不可估量，功德無量。

錢公逝世之后，歷代著名的文化名人及官員來此拜謁參訪，留下了諸多楹聯(lián)、題記。在此舉兩例作為本文的結(jié)語：晚一輩邑人俞士吉，曾作《錢尚書贊》云：天挺人龍，豪杰云起，有美一人，懷奇海渚。應聘詣京，典謨立語。受箭當胸，敢言砥柱?？酌系雷穑朴莘ㄅe。三代遺英，邈焉寡侶！清光緒元年乙亥科舉人象山半河鄭秀文，曾登山憑吊，寫了《過錢尚書墓》：名墓無碑何處尋，峰巒環(huán)繞快登臨。鷹巖磊落瞻來脈，龍角崔嵬隔遠岑。坦腹曾享賢圣祀，獻詩義格帝皇心。而今古柏留三兩，只聽黃鸝弄好音。

作者：西安交通大學陸衛(wèi)明教授。2022年2月9日，于采芹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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