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明|水邊記憶(山東)
文|宋尚明(山東)
1.
盛夏時節(jié),人們都愛去湖邊游玩,賞花、戲水,也趁機去乘涼、散心。湖是云蒙湖,坐落在沂蒙山區(qū)的蒙陰縣境內,為山東第二大水庫,是當?shù)厝孙嬎⒐喔鹊闹匾吹?。云蒙湖水面遼闊,碧波蕩漾,河風習習。湖的周圍,傾斜的壩上,是一條嶄新平坦的環(huán)湖路,瀝青鋪就的路面,在陽光下蜿蜒逶迤,青光可鑒。沿湖兩側,草木葳蕤,百鳥翔集,于是湖,便成了一個花草和水鳥的世界。
云蒙湖湖水清澈,水產豐富,魚蝦肥美,站在壩上,俯視湖中,一艘艘游船劃開水面,穿梭在云帆倒影之中。去年冬天,捕魚節(jié)上,曾有人捕到百十斤的大魚。從縣城出來,沿著湛青的環(huán)湖路往東走,有一個自行車展館,來自多個國家的自行車史料和實物在這里展出,一件件展品,見證了單車時代的特征與變革,每一件都牽動往昔的回憶,讓人觸境生情。2017年6月25日,全國“青海湖”杯自行車聯(lián)賽,就在這里舉行。
青海,是我國重要的省份之一,雄踞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東北部,有很多東西讓我們驕傲。巍峨的昆侖山,美麗的金銀灘草原,藏傳佛教圣地塔爾寺,以及青海湖。這是一個有著神話傳說的地方,藍天白云,無垠草地,雪山冰峰,構成了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景。這場覆蓋全國的賽事,讓人重又想起了它,它的堅毅、美麗,它的神話一般的故事,從青海一直延伸到沂蒙山腳下,延伸到云蒙湖畔的賽場。讓人們在這盛大的活動中,親眼目睹了來自五湖四海的運動健兒,在這里比拼真實版的速度與激情。
曾經徒步過川藏,攀登過昆侖山,朝覲過塔爾寺,領略過大美青海湖的人來了,他們懷著堆繡、唐卡、酥油花的精美絕倫,騎著不同顏色的山地車跋山涉水。這些曾經千里單騎,走過萬水千山的人慕名而來,自此,云蒙湖,在《沂蒙山小調》的書頁上,再次譜寫出嶄新的音符。他們放下沉重的背囊,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借助五顏六色外型奇特的山地車,箭矢一般匯入激情昂揚的環(huán)湖堤上,讓觀看的人,助陣的人,熱血沸騰。那一天,我和朋友特意趕去觀看這場前所未有的環(huán)湖賽,在云蒙湖畔的一個小山坡上,一縷山風柔柔地從額際拂過,我仿佛聞到盛開在青海高原上的格?;?/a>香,感受到昆侖山脈雪水溶化的清涼氣息。
沿著湖區(qū)西去,有一座長長的攔河大壩,壩下塊石裸露,寸草不生。每天清晨,大約七點多鐘,或者不定期地,大壩都要在這個時間提閘放水。當大壩蓄水水位過高的時候,守護在大壩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就會提閘疏出一部分湖水,名曰泄洪,以保持河床平衡,不會泛濫潰堤。壩前是一個淺灘,離壩約一箭之地,淺灘兩邊除了莊稼,還有被湍流沖刷之后現(xiàn)出的坑凹,是垂釣、捕撈的好去處。每當周末,小城里的許多人,就喜歡攜家?guī)Э?、成雙結對來到這里,找個坑滿塘溢的地方,以身試水,收獲魚蝦。
閘門由幾根腕粗的繩索懸吊,橋頭有一個工作室,神秘的控制閘門的按鈕就悄然在室內待命。電鈕一按,懸索便開始緩緩起升,緊閉的鐵閘豁然開朗,河水頓時從閘門下的縫隙奔涌而出。轟然的水流卷起巨大的浪花,將數(shù)丈以外的枯木旋起,泥沙俱下,場面震撼。原本在此慵懶閑游的野鴨,仿佛早就知道閘門要開,就在提索開閘的剎那,突然一改原本悠閑覓食的狀態(tài),匆匆起飛躲避,瞬間逃遁得不見蹤影。閘門開啟,浪濤洶涌,發(fā)出咆哮,聲音隆隆,就連遠遠覓食的水鳥也遽然驚立,扇動著翅膀倉皇而飛,沒入附近的一片樹林。閘門之上是一座長長的飛橋,面對流逝的河水南北橫跨。站在大橋上面,有如站在一塊巨大的甲板之上,俯瞰橋下,人和“甲板”仿佛在激水浪濤中挪移、游弋,令人暈眩。
越過大壩,繼續(xù)往西而去,河水越來越淺,形成一片水域。顯然,這里的水與云蒙湖同脈。然而,從這里開始,便不再只是浩渺的湖,不只是水,而是一片水波如鏡,水草叢生的濕地。這里,有連片的蘆葦、香蒲和荷花。這里荷花重疊,蒲葦簇擁。有數(shù)不盡的花蕾,接受著蜻蜓突如其來的親吻。荷是紅荷,嫵媚,端莊。那樣的紅,似嫁娘的嬌羞。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水光,世間萬物,都統(tǒng)統(tǒng)抵不過那一抹緋紅。那是用草之青、花之紅、天地之經緯織就的紅衣、綠裳,穿戴在鄰家女孩的身上。高貴,但不妖嬈。每到風來,盈盈欲滴的荷葉、蘆葦,都會摩挲有聲。風,順著曲折的回廊向水邊吹來,帶來一陣陣清香。那香,來自百合?蒲葦?還是荷花?分辨不清。濕地的植物,似乎都是含著香氣的,無盡的草香,在湖邊,在濕地;在山野,也在山岡。
在自然科學的研究中,人們最終達成共識的是,森林是地球的肺,濕地是地球的腎。自然森林可以生成供人體呼吸的氧氣,而濕地,則是地球之肺的保護神。濕地和森林一樣,是自然界最富生物多樣性和生態(tài)功能的所在。在一望無際的綠里,幾朵蓮花,幾枝百合,便能將整片水域的風格改天換地。它不僅幫助我們清潔污水,凈化空氣,還能吸引來無數(shù)的水鳥,無論它們是城市的“居民”,還是匆匆的“過客”,都是這個城市風景。人們用它們的自然繁殖來透視城市環(huán)境的優(yōu)劣,透視城市生態(tài)文明視域下的綠色建設,從而推進了城市里的環(huán)保工程,。可以說,世界上最美麗的形態(tài),莫過于鳥兒亮麗的羽毛與婉轉的歌喉。
香蒲,我們當?shù)亟?a href='/techan/13793' target=_blank>蒲草,也是百姓日常生活離不開的植物,故而對它偏愛有加。它的葉片窄而細長,柔韌且堅直,就像一個人固執(zhí)不屈的個性。古時,就有人以此示情的事例。“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那么深情,那么憂傷。被封建枷鎖束縛的女性,面對被人橫刀斷水的愛情,依依舍別。四月,蒲草初生,嫩綠的尖芽從水底淤泥下鉆出,平波之上,碧葉亭亭,享受著人間溫暖的陽光。它們是濕地上活潑的頑童,無論是河邊,還是泥塘,只要是有水滋養(yǎng)的地方,都能看到它的身影,以植物鮮明的色彩,標志著春天的蘇醒。
初生的香蒲鮮嫩可食,生活在水邊的人們,大概都有這樣的經歷,采一段嫩綠的香蒲葉子,將飽滿的地方掐下,放在嘴里輕輕咬嚼,一絲淡淡的甘甜,回蕩唇間。蒲草長大,開出黃色小花,初秋,就會結出一串串古銅色的蒲棒,碧綠的葉間,幾枚蒲棒摻雜其中,無論怎么觀賞,都給人以清新之感。我們古代的詩人,真的是愛水啊,他們親水,近水,因為常在水邊勞動,竟然寫出那么多與水有關的詩句。他們把采擷植物的場景,吟唱成一種勞動的歌謠,踏著古典優(yōu)美的節(jié)拍,顧兮采兮。“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p>
蒲草可以編織蒲包、蒲團,又可以編席、制扇,做精美的飾品,曾經,人們用它換取錢糧,換取無數(shù)度人間煙火。將它的葉片采摘下來,以水灑葉,反復漬之,晾干扎束,以備蒲草編織之用。蒲編的工藝之多,可以說是各式各樣,包羅萬象,從古至今,蒲編制品一直被人們廣泛應用于日常生活。用處極廣的蒲包就莫說了,蒲團,它扁平,呈圓形。生活中,僧人也許曾經坐禪及跪拜時用,但在我們這里,只是用來供人坐在上面休憩的用具。與僧人坐禪的蒲團不同,民間編織的蒲團稍厚,編好后,在中間填些絮狀的雜物,鋪在地上,使其高過地面六七公分,依偎在上面十分舒適。
蒲團的作用,僅限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使用,現(xiàn)在的人用得少了。沂蒙山人喜歡紡花,沂蒙山區(qū)的媳婦們,很愿意盤腿坐在上面紡花。舊時的紡車架子不高,人坐在板凳上面難免屈膝彎背,難免累及腰桿,于是蒲團便派上了用場。有了它,架在地上的紡車就不用墊高,安放低矮的紡車敦敦實實,手柄搖起來高度適中,恰到好處,人坐在蒲葉編織的蒲團上面,身體與之緊緊相依,這樣一來,攏在手間的紗線便可以輕易地在胸前自由收放,揮臂拉抻。在時代潮流的影響下,今天的蒲編工藝又得到進一步開發(fā),涉及的內容的更是豐富多彩,花色繁多,有鞋帽、地毯、筆筒、背包、掛件。平凡的蒲草,在五顏六色的絨線的點綴下,繡出更加生動活潑的圖案,靈巧玄妙,精致美觀。以傳統(tǒng)古老的手工工藝,完成生命升華的過程,完成本不屬于植物的使命。讓人不僅由衷贊美,還要樂于收藏。它是一件件活的精靈??此A眉,聽它傾訴。望著它,即使沉默,即使不語,也能讓人讀懂,隱藏在生命深處的那段光陰,那份深意。
2.
《詩經》里的植物,不僅有香蒲、荷花,還有荇菜和蒹葭。“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边@是《詩經·國風·周南·關雎》中的詩句?!蛾P雎》是一首寫男女戀情的詩,春天,河邊,采荇菜的姑娘,組成一幅優(yōu)美的圖畫,引起一個男子的愛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讓他日夜不忘,而“琴瑟友之”,就成為了他夢寐以求的愿望。
荇菜,云蒙湖畔似乎并不多見,蒹葭卻是多的無窮無盡的,它們占據著沿河的濕地,吸吮著泥水里的養(yǎng)分,在這清清流動的河水兩邊,把自己打扮得青蔥翠綠。密密的葦葉簇擁著葦桿,像一面面崛然而起的浮雕,凸兀地堆砌在河道。這些綠得濃密的植物,它們是從《詩經》里走來的嗎?在我故鄉(xiāng)的河面層層鋪開,在初夏的河上鋪展成茵茵綠毯?!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贝笃笃奶J葦,郁郁蒼蒼,清晨的露水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變成霜花,我所懷念的心上人啊,就站在對岸河邊。不由人去思量。于是生長在秋冬河邊的蒹葭,又成了情人纏綿離別的意象。在我的心目中,蘆葦?shù)拇_是令人感傷的,尤其是蘆花蕩漾的秋天和紛飛的冬季,更讓人感覺到一種曠古的蒼涼,它讓人想起塵世間衰老的生命,易逝的光陰。
歲月倏忽,孩童時的歡笑漸行漸遠,老家的土坯墻,在漫長的時光里一層層剝落,圍著菜園子的籬笆,也早已化為泥土,我們卻如一只破繭的飛蝶,抖落了原先那個簡單的軀殼,在繁華的人海都市里踟躕而行。唯有白發(fā)父母走出家門,在你曾經離家的路口癡癡等候。母親那長長的視線,攪動著人的愁緒,而蘆花,也象征著年邁父母的白發(fā)。因而遠離家鄉(xiāng)的人懷鄉(xiāng),大都是先從村邊的河塘開始的,那里有他童年歡樂的時光,有為童年的時光提供歡樂的葦蕩。
我就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記憶里,葦塘離村莊不遠,每到假期,我們都在這里玩耍,有時就把葦塘里的水攪渾了,里面的小魚都往外跳,仰著頭在水面上呼吸。葦塘里有一種小鳥,叫起來聲音“喳喳喳”的,我們都叫它“葦喳喳”。葦喳喳長得很漂亮,腿長,尾巴也長,頭上還有一小撮綠毛,每當它歡叫的時候,整個村子里都能夠聽到。六七月份,葦喳喳就要抱窩,它的窩,是用韌性的干草交叉著縛住三根葦稈做成的,形成一個牢固的支架,再繞上一些草屑、亂麻、羽毛,一個倒懸的圓形小窩就建成了。小窩建成后,它開始下蛋、孵窩,這種鳥的蛋一下就是三個,多的時候五個,多半是單數(shù),雙數(shù)的時候很少。有頑皮的孩子,喜歡到葦塘找葦喳喳蛋,拿回家煮著吃,只是,取葦喳喳蛋,是要有限制的,那就是一次不能拿太多,一窩鳥蛋,必須給它保留幾個,拿多了,葦喳喳就生氣了,一生氣就會飛走,飛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所以大家都很自覺。那時,人們雖然不懂得什么是自然保護,但都默守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旦違背,就會招來大人的責備。葦喳喳抱窩的時候,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候,畢竟鄉(xiāng)村的吃食太少。
深秋,村里準備割葦子,葦喳喳就不見了,估計是到南方過冬去了,初夏,葦子茂盛的時候,葦喳喳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時候,端午節(jié)也到了,家家戶戶準備采葦葉包粽子。我七十多歲的祖母,把葦葉從葦蕩里摘回來,趁著家務不忙的時候包粽子。她把葦葉洗凈,用沸水泡好,用一只很大的水瓢裝滿新鮮的雜米,在水里一遍遍淘洗,準備在黃昏還沒來臨之前,把葦葉和雜米清洗干凈。時間滴答而走,慢悠悠地從早上走到了黃昏,耳旁輕輕響起的不是沙漏,而是葦葉和指尖摩擦的聲音。在傍晚燭光的映照下,眼晴昏花的老祖母在青青的葦葉上摸索著,我們坐在祖母身旁,圍成圓圈,等著粽子從她那翻轉的手中遞過來,用一雙小小的手,將折疊精致的粽子擺進身邊的器物中一個個碼平,等著熱氣騰騰的粽子的香氣從一口巨大的鐵鍋里漫溢出來,在小小的房間里彌漫、氤氳,誘惑著年少的味蕾,滿眼欣喜。
葦葉的香,不是青青草氣的香,也不是那種春天花朵的清香,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只能用懷舊的心去念,去想,去回味。煮粽子的夜晚,我們整個的睡夢里,都是粽子的味道。煮粽子,必須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儲存在我的記憶里,在多少年后的那個初夏,端午節(jié),終于由粽香變成了親情,。從此每年端午包粽子,母親的身影替代了祖母身影,母親的雙手取代了祖母的雙手,母親額上的汗水取代了祖母額上的汗水,母親的上午和下午,取代了祖母的清晨與黃昏。簡陋的屋子里,粽香依然彌漫,可總有一些傷感淤積心頭,直至人生的中年。
除了那片葦塘,村前還有一條小河,這條河,離云蒙湖不遠。
云蒙湖畔的村落大大小小有七八個,大都坐落在綿延山巒之中,一面銜湖,一面靠山,形成特有的湖光山色,景色格外迷人。雨季水大,河堤漲滿,這個河就看不見了,它融進了水面寬廣的云蒙湖里。夏天,云蒙湖水是瘦的,那么我們這里的河,也能瘦成一條長練,遠遠繞著我們的土地,繞著我們的村莊,繞著周圍的山峰。我盼望這樣的夏天。
悶熱的天氣,河畔的草叢,是各種蟲類棲息的好去處;秋天風涼的時候,蛐蛐與紡織娘也會競相展開嘹亮的歌喉,盡情表達著屬于它們的快樂與幸福。那歌聲無拘無束,無憂無慮,有如天籟。昆蟲界的歡愉,有時真得令我們人類羨慕。不止是紡織娘,草叢里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來的蟲們,行走在草叢邊,就往往能聽見它們的振翅聲,那是昆蟲們的另一種歌唱。在鄉(xiāng)下的夏天與秋天,只要躲在家前屋后,站在小橋流水之間,那歌聲便在耳邊悠悠輕顫,充滿了生機,好像永不間斷。
我國有句古話:“近水樓臺先得月”。臨水而居,總有與魚蝦打交道的機會,垂釣便成了我們最愉快的事。夏日的夜晚,大人們掙脫了一天的炎熱和勞累,晚飯后拿著小馬扎,搖著芭蕉扇,不約而同地到沖風的地方去乘涼,孩子們則扛上幾個蝦網子,三五成群地下河了,用一款縫制成的圓形網兜釣蝦。蝦網下好后,又在河邊掏沙、打洞、筑“戰(zhàn)壕”,把平整的沙灘挖得到處是“戰(zhàn)爭”的痕跡。一邊是“戰(zhàn)壕”,一邊是“碉堡”,人伏在里面,便形成了“敵我對陣”。累累的“戰(zhàn)壕”和“碉堡”,就是童年印象中的戰(zhàn)爭場面。戰(zhàn)爭的結局是每個人都弄了一身的沙子,尤其是男孩子,不敢?guī)е簧硭疂n回家,只好把外衣脫下來,鋪展在岸邊的水草上,以期陽光把它們曬干。將身子躲在草叢,盈盈的,看蝴蝶起落草間
放了暑假,四姨家的表姐也會來和我們一起釣蝦,她很有趣,對任何事情都懷有好奇心,每釣上來一網活蹦亂跳的蝦子,都表現(xiàn)出無比的驚訝,聲音尖銳而夸張:“哎呀,快看,它們的個頭好大喲!快看快看,它們的眼睛怎么發(fā)藍呀?”生活雖然很貧困,喜歡吃蝦的人家也并不少,但那時候的人們,很少有人對它們進行滅絕人性地捕撈,更不會有人惡毒到投毒餌誘殺,因此河里的蝦子,一直很多很稠密。
除了深湖區(qū),村南的河汊也能給我們帶來歡樂,那里的河水永遠是那么清澈。春天來臨,冰封的河面一經融化,河水便如一條白練蜿蜒著,平靜地從村邊流過;夏天,天氣干旱的時候,河心里的水只有一桿子深,岸邊的水則剛剛沒過小膝。陽光照射在河上,波光映得人難以睜開眼睛,對岸卻只能看見黛青色的山影,向水中投出長長的陰涼。如若把腳沒入水中,餓極了的小魚小蝦,便把你的腳誤以為是它們的美食,用剪刀樣的大鉗去鉗你的腳趾。大一點的蝦子,能把你的腳趾鉗得生疼,小一點的,則把身體匍匐于你的腳面,輕輕地一彈一跳,用那纖細的腿腳,在你的腳面上撓來撓去。而身體柔滑的小青魚,則會在你的腳邊搖來擺去,它們用這種方式溫柔地“撫摸”你。有的魚兒甚至鉆到你腳下,在水、腳丫和沙子的銜接處調皮地鉆動,鉆得人腳心癢癢的。經常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腳下無力地倒向河里。水很淺,正好容納你側倒的高度,一頭淹沒了你的身體,一頭剛好露出你的臉龐。
有過幾次仰臥在水里看天的經歷,若在白天,天空瓦藍瓦藍的,棉絮一樣的云彩在空中不斷變幻,彌合、拼成各種小動物的形狀,惹人想象。人伏在水里,感覺周身透涼,面對明晃晃的日頭都不覺得熱了。夜晚的天空,流云隱隱約約,不動聲色地從小船一樣彎彎的月亮旁邊輕輕劃過,黑色的天幕綴滿了繁星,閃閃爍爍,如美麗的螢火。
看到這些,一顆少年躁動的心,在那一刻,頓時安靜下來。
曾經好奇地觀察過夜空,細數(shù)傳說中的牛郎、織女、金牛各個星星,看它們在不同的時期有什么變化。猜它們哪個是牛郎,哪個是織女,哪個才是他們肩頭悠悠挑著的一雙可愛的兒女。我不認識北斗星,曾努力地找尋。那條億萬年橫亙在天空的銀河,一閃一爍的星星,似乎在挑逗人的眼睛。
至今還記得云蒙湖邊流傳的一個童謠: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背著一桿破槍,剪子兩把,筷子兩雙……謎底揭開,原來此“老鄉(xiāng)”非彼老鄉(xiāng),而是那些有著美麗眼睛的蝦子呢!
3.
蒙陰縣境內多崮,亦多河,車子行駛在山里,一不小心就會錯過。
曾經有一個傍晚,我們開車沿村莊行駛,無意中就闖進了一條河。河是南北向,長長的河,就像一條彩色的綢帶,潺潺澹澹,依著山勢,自北向南而來。淺的地方,似乎剛沒腳面,深的地方,可見到金子一樣的沙礫,在水中散射。至清的水,在黃昏的影幕下波光粼粼,仿佛綢緞一樣的皺折,輕輕抖落、展開,如淺淺的水花,努力張開的纖云巧衣。這遠離城鎮(zhèn)的地方,竟然幽靜到無人來往,只有綿長的小路,是惟一的人跡見證。樹林自河沿排過去,密密匝匝,仿如列隊的士兵,著青翠的戎裝,不移不離,默默堅守。岸在它們腳下,任潮來潮往,巋然而立。
我愛這樣的一條水灣,愛它的清淺,愛它像心靈一樣的清而見底。沒有辦法不喜歡這樣的河流啊,它的柔和、潔凈、清涼,洗滌著我的心靈、思想,洗滌著我的煩惱、懊喪,以及久居城市的仆仆風塵。我喜歡這樣的水灣,哪怕它極清、極淺,只要能夠長流不息,經久不歇。那些蝦們,還曾出沒低淺的水中嗎?那些小小的魚兒,還曾潛藏在潤滑的沙石下面嗎?這樣的河,不舍張網,只舍徒手前往捕捉,只舍遠遠嗅著河風,聽濤聲,憑魚躍,也不去打擾,任沙貝在河灘老成青瓷,青苔在巖石上簇成花朵。
幽靜的水域,雜亂的青草,安靜的野花,成林的岸樹,還有暮色里,隱現(xiàn)迭起的遠山——它很像一個世外桃源。每日里,這水光與樹影,這荒草與遠山,混在夏日的風中,挾著淡淡的草氣花香,想一想,就心迷神醉。許多年前,我就經常在這樣的水灣張網,釣魚釣蝦。直至婚后,也是時常他帶著我,我抱著女兒,徒步夜色。常常,對岸是幽明的河燈,身邊是熟睡的女兒,遠方是欸乃的槳聲——生活是多么美好。那個時候的我們,是多么年輕!
在這樣的水邊,我不能停止腳步,沿著河岸一路走去,隱約地,我看見了水草,那一團團浮動的植物,在平靜的水面鋪成墨綠。有水草的地方,水是無光的,幽暗而不見沉沙,水位也相對較深些。悄悄地拉開水草,見到幾尾呆頭呆腦的小魚,凝定著身子在水里,如癡如夢。水草撥開,光線進入水中,它這才啪地一下擰身離開。可以想見,在這無人打擾的水域,它們在水草里棲息覓食,過著怎樣寧靜和諧的日子。
我看見幾只透明的小蝦,同樣躲在水草的下面,水草更是蝦的樂園。夜色遮掩了它的長長的刀槍,我卻能看見它們彎起的弓背、閃著幽藍的眼睛、精靈而可愛的形態(tài)。我憶起童年的時候,在故鄉(xiāng)的河里釣蝦的情景。那時的蝦好大好肥,一張蝦網,能釣到一大把蝦子。這是初夏的一個黃昏,我想找一找蝌蚪,看它們游泳,看它們發(fā)現(xiàn)我時倏一下驚恐而去的情景,可是我沒有找到。這在往常,在故鄉(xiāng)的河里,它們早已成團成群了。它們在春天與夏季交替的日子出生,就像現(xiàn)在這個時候,在夏季雨后交配,之后產卵。每年的夏日雨后,總能聽到蟾蜍或青蛙求偶的叫聲。
如果在暮春時節(jié)去山里,能看到水塘里有很多蝌蚪,池塘或郊區(qū)安靜處也有。都說“水至清則無魚”,在這清澈的河水里,魚是有的,而蝌蚪卻躲到幽暗的角落去了?;蛟S它們知道有人要來,知道那些好奇的人的奇怪的打算,于是它們選擇了一個隱蔽之處,作為繁衍生息的所在。遠處是一座小小的山頭,山頭生長著低矮的樹木、淺草叢生。片片叢林,自是不再寂寞。山,似乎隔斷了水。但當我一路追尋過去,但見青山腳下,竟有一個淺淺的溝壑,容這些許的水,蛇一般繞過,繼續(xù)潺潺地向南,向南,悠悠蕩蕩,峰回路轉。
月漸漸升起來了,圓著一張圣潔的臉,俯視著人影、小路,俯視著水面、周圍的山和土地。除了“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和“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其次,仰望天空,還能看到什么呢?秋之初,暮色之后,也過了“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的年紀了。據說,月亮是夜晚的眼睛,同時納入它的眼眸的,還有沉默的山坡,寂靜的叢林,寂寞的山村。
月亮升起來了,月下的水灣有些隱秘。在月色的映照下,黃昏的水灣,有些困了,似睡非睡?!安脊?、布谷……”,突兀的、執(zhí)著的,一聲接著一聲的啼喚,是什么鳥兒,在教人布谷、布谷呢。而谷,據說是已種下了。隨著它的第一聲啼喚,該種的,就都已經種下,單等它起苗,拔節(jié),長出彎彎的谷子,一穗穗圓潤、飽滿,沉甸甸的。然而這個時刻,已不再是黃昏了,是美好安寧的夜晚。夜晚的水灣,極靜,只有風,在身邊,在月下,在遠處的樹林里,“唰唰,唰唰……”發(fā)出天賴。
美麗的、令我向往的水灣啊,或許,它已習慣了一個人的席天幕地,吟風弄月,幽靜自在呢?它不需要歌唱,亦不需要贊美,不喜歡人類的冒昧,所以,它用風,用潮濕的冷意,輕輕地,催我回家。
作者簡介
荷,女,本名宋尚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中華散文》《散文選刊》《黃河文學》《山東文學》《滿族文學》《四川文學》《散文百家》《火花》《北方文學》《名作欣賞》《青島文學》等國內外數(shù)百家報刊,作品多次被《讀者》《文苑·經典美文》《經典閱讀》《中學生閱讀》《思維與智慧》等雜志轉載。作品收錄《高中語文閱讀欣賞》《美麗心靈故事讀本》《2006年度散文年選》《2008中國精短美文精選》《山東散文30年作品選》《2011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2011年中國散文年選》《中國美文21世紀十年散文精選》《中國散文家代表作集》《2013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2014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2017中國散文排行榜》等百余種選本,著有《悠悠茶香》《像一片葉子一樣成長》《高天上的流云》《善良如嘉木》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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