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

汪曾祺先生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高郵,也是十九歲離開故鄉(xiāng)后第三次回高郵,時間是1991年9月29日至10月7日,我基本全程陪同。

廣東信托投資公司總經(jīng)理陳步忠(高郵人)與高郵合資在北海電影院(今北蘇果超市)西側(cè)新建北海酒店,具體事務(wù)由市商業(yè)局負責。

時任市商業(yè)局黨組書記的王恩榮和北海大酒店總經(jīng)理唐匯生想請汪曾祺為北海酒店題名,便來訪我。我寫了一封信致汪曾祺,王恩榮持信專程去了一趟北京。不久,汪曾祺寫好寄來。做銅字時,有人提出要加“大”字,王恩榮、唐匯生又來訪我。倘再麻煩汪曾祺,時間不容許了,我便在汪曾祺給我的多封信的信封上寫的“慶”字中選一,去“廣”留“大”,放大后效果不錯?!氨焙4缶频辍钡恼信谱龊昧耍営?0月1日舉行開業(yè)典禮,市商業(yè)局邀請汪曾祺參加,并請我與之聯(lián)系。

9月20日上午,我與汪曾祺通電話,他說,訂于29日偕夫人施松卿回高郵(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高郵)。我說:您和太太難得回故鄉(xiāng),高郵正準備拍攝“汪曾祺故鄉(xiāng)行”紀錄片。他說:只要對你們、對高郵家鄉(xiāng)有利,你們就拍。

9月21日下午3時半,由我主持召開拍攝“汪曾祺故鄉(xiāng)行”紀錄片會議,參加者有方儀、王恩榮、楊杰、陳其昌、胡永其、肖維琪、朱繼杰等,商討拍攝內(nèi)容、對象、場景及相關(guān)事宜,到會人員進行了分工。

9月25日上午10時,與施松卿老太通電話,她與曾祺訂于29日下午,乘5時零5分飛機到南京

9月28日9時,與汪曾祺通電話,他說:明天見。

9月29日,我未能到南京機場迎接汪曾祺夫婦,一因陳偉民副市長離任回寧,二因市政府車隊要將10余部車分給四套班子使用管理,我忙于相關(guān)事務(wù)。汪曾祺在郵的親戚8人分乘兩輛車去南京機場迎接。

晚10時45分,汪曾祺、施松卿夫婦抵北海大酒店,我早已在酒店迎候;稍談后,即于11時15分告別。

9月30日晨,于北海大酒店陪汪曾祺夫婦用早餐時,汪曾祺說:我跑過全國好多地方,高郵的點心最好,過去是“三點一壺”,即三只點心一壺茶,現(xiàn)在改為小籠點心,“五點一壺”了。品種有蟹黃、冬筍、燒賣、湯菜、翡翠、豆沙、蒸餃等;煮干絲加肉絲、筍絲、蝦米等。汪曾祺夫婦吃到家鄉(xiāng)的點心,很是高興。

9時許,去市絲綢廠參加“春蠶杯”文學競賽發(fā)獎儀式。該廠贊助2千元,一等獎得百元。汪曾祺在發(fā)獎儀式上講話:高郵文風在歷史上很盛,源遠流長,出了婉約派詞宗秦觀,至今文學史還沒有給予正確的公允的評價;散曲家王磐也是高郵人,他寫的曲子押中原韻,是純正的北京話,很可能當時的高郵話接近北京話。熱誠地希望高郵的文學青年勤奮寫作,再出秦觀、王磐。他還即席吟詩一首:

國士秦郎此故鄉(xiāng),西樓樂府曲中王。

江山代有才人出,不負神州甓社光。

接著很多文學青年請他簽名,在人頭上傳遞筆記本、紙張,場面感人,有照片為證。

他為絲綢廠寫:春蠶到死何曾死,化作萬民身上衣。含義頗豐,春蠶即使死了,也要為萬民服務(wù),雖死猶生。

他為絲綢廠廠長何春華題寫:春華秋實。亦篆亦隸,瀟灑自如。

在回北海大酒店的車上,汪曾祺同我說:他少年時有個習慣,大年初一喜歡上街看人家的春聯(lián),他清楚地記得我祖居的滑石巷朱氏的大門對:及時云雨舒龍甲,得意春風快馬蹄

午餐前,市電視臺攝像師朱繼杰抓緊時間拍攝多種場景:汪曾祺故居,與任氏娘、弟妹、親屬相會,趙廚房老樓,王二熏燒攤,連萬順老店,大淖巷,草巷口,街坊王老太(88歲)、唐老太(74歲)、唐家小新娘子(68歲)等。

午餐后,應(yīng)青年女服務(wù)員王曉梅之請,題字:曉來梅花瘦。為青年女服務(wù)員李玲寫:何物最玲瓏,李花初拆候。

汪曾祺為女服務(wù)員題字后,不休息,乘游艇高郵湖,市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李春迎等隨行。游艇在高郵湖上兜了一大圈,李春迎抓拍了一個鏡頭:汪曾祺夫婦坐在飄著五星紅旗的游艇上,乘風破浪,親切交談。這就是后來傳為佳話的“高郵湖上老鴛鴦”照片的由來。

汪曾祺在寫作中、生活中充溢著情趣。像挑夫、錫匠等即使在艱難困頓的情況下仍享受著樂趣。人的生活中倘無趣味,就如同生活在荒漠之中。當別人為他與施老太在高郵湖上的照片起名后,他很嚴肅地、振振有詞地對我說:平生兩件事不干:一不離婚,二不戒煙。聽后,令人忍俊不禁,他也笑了起來。

游完高郵湖,游艇經(jīng)珠湖船閘回到大運河,他們又登上河心島,即今鎮(zhèn)國寺區(qū)。其時是一座有36畝地的荒島,長滿了蘆葦。汪曾祺凝目注視著鎮(zhèn)國寺塔良久,接著低頭沉思繞塔一圈,又好像在尋找著什么,一言不發(fā)。后又走到河心島邊,矚目南來北往的船隊。

晚,市四套班子負責人宴請汪曾祺夫婦于第一招待所。

10月1日下午3時,北海大酒店舉行開業(yè)典禮,汪曾祺講話并朗誦《北海謠》(五言古風):

家近傅公橋,未聞有北海。

突兀見此屋,遠視東塔矮。

開軒揖嘉賓,風月何須買。

翠釜羅鳊白,金盤進紫蟹。

酒酣掛帆去,珠湖云叆叆。

下午4時許,陪汪曾祺、施松卿夫婦去王氏父子紀念館。汪曾祺說:王氏父子的學術(shù)成就是高郵人的驕傲。紀念館不能搞塑像,古代人千人一面;更不能花里胡哨,與其人身份、性格不相稱。當場賦七絕一首:

皓首窮經(jīng)眼欲枯,身甘寂寞探龍珠。

清芬誰繼王氏學,此福高郵世所無。

接著去極樂庵。其時極樂庵是城區(qū)唯一的佛教場所。大和尚石香、心正接待。石香喜愛文學,當過記者,讀過汪曾祺的不少作品。汪曾祺與他談到小說《復(fù)仇》被臺灣佛光出版社看中,其中滲透了“冤親平等”的思想;另一家出版社將《受戒》翻譯成英文,譯成《一個小和尚戀愛的故事》,二人莞爾。

去極樂庵時,施松卿不進大殿。她對我說:在東南亞一帶,女性不進佛殿,這是小乘佛教的規(guī)矩。施松卿1918年生于馬來西亞,祖籍福建長樂,十幾歲到香港讀高三,后考入西南聯(lián)大西語系學英語,與巴金夫人蕭珊(陳蘊珍)同學,時汪曾祺在中文系就讀。二人畢業(yè)后在昆明北郊黃土坡建設(shè)中學任教。1949年1月與汪曾祺結(jié)婚。時汪曾祺參加南下工作團,施松卿于北京大學西語系任助教,后到新華社國際部任英文翻譯,搞對外宣傳,直至退休。

晚,市四套班子負責人宴請汪曾祺夫婦、陳步忠一家于北海大酒店。席間汪曾祺與陳步忠談抽煙。汪說,每天抽一包多。陳說,每天抽三包,其理論是,抽煙后身體內(nèi)部機制已適應(yīng)、習慣,不抽就會生病了(陳只活到六十多歲)。施松卿在一旁說:不讓曾祺抽煙,他要生氣,生氣比抽煙對身體更壞。抽煙傷身,不讓抽傷心。在座的都笑了。

酒后,不少人請汪曾祺題字。施松卿說:曾祺微醺后,字畫更好。

贈王恩榮:

城頭吹角一天秋,聲落長河送客舟。

留得宋城墻一段,教人想見舊高郵。

閑章:只可自怡悅

題贈唐匯生:憶昔荷花廳吃茶

柳綠拂地隔驕陽,鴨唼浮萍水氣香。

旋摘蓮蓬花下藕,浮生消得一天涼。

題贈陳林寬:

有雨叢林茂 無私心自寬

題黃蔭寬居士:鎮(zhèn)國寺塔偈

海水照壁傾不圯,高郵城西鎮(zhèn)國寺。

至今留得方磚塔,塔影河心流不去。

汪曾祺寫到最后一句時,非常欣賞,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在一旁插話:我也非常欣賞這一句,具有永恒的美,河心的塔影與古老的大運河共存,任憑時光的滌洗,河水的沖激,河心的塔影或模糊,或清晰,或虛幻,或真實,塔影永遠留在河心。鎮(zhèn)國寺塔是古老的高郵的象征。游子在外久了乘輪船回鄉(xiāng),老遠就見到了鎮(zhèn)國寺塔,怦然心喜,暗自呼喊:高郵到了,高郵到了!歷史文化古城永遠刻在汪曾祺的心里。

題贈陳明女史:

紅樓隔雨相望冷

珠箔飄燈獨自歸

這兩句是李商隱《春雨》中的頷聯(lián),前一句色彩“紅”和感覺“冷”相互對照。紅的色彩本來是溫暖的,但隔雨悵望反覺其冷;后一句珠箔本來是明麗的,卻出之于燈影前對雨的幻覺,非常細致地寫出主人公寥落而又迷茫的心境,形象而富有藝術(shù)感染力。這幅字汪曾祺是帶著濃情寫的,“樓”“歸”都寫得很特別,且運筆隨心所欲。

題贈召建農(nóng):蝶園

王家亭外晚荷香,猶記明窗映夕陽。

觴詠城東佳勝處,至今飛蝶草荒蕪。

蝶園原來是明末薊遼總督、清兵部和吏部尚書王永吉的私人花園,有荷花池、客廳、長廊。汪曾祺青年時代曾至此游玩,而今飛蝶吻荒草,他頗為感慨。后來在蝶園的舊址興建了蝶園廣場,可惜他未能見到。

10月2日上午,因有一位高郵籍的臺灣同胞有事來見我,我同他談了兩個小時,連忙趕到市人大會議室。9時許,文學青年座談會已經(jīng)舉行,約30人左右參加。汪曾祺講了一個多小時,以后與文學青年對話,可惜我未能全程參加、聆聽。

之前,我向汪曾祺推介在江蘇篆刻大賽中獲得金獎的高郵中學宋佳林老師,汪曾祺請他刻一方閑章“珠湖百姓”,隔日送來,汪曾祺很滿意,接著請他再刻一方姓名章“汪曾祺印”,送來后,汪曾祺很欣賞,在郵題字一直用這兩方印,后又多次使用。這對佳林來說,比得什么大獎都有重要意義啊!

市文聯(lián)辦公處離市人大會議室不遠,座談會結(jié)束后,請汪曾祺到文聯(lián)辦公室。武寧鄉(xiāng)退休教師陳廣元已在恭候。其父人稱陳侉子(寶貴),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郵城經(jīng)營水果,且愛畫、識畫。王陶民喜食時令水果,陳侉子優(yōu)先優(yōu)質(zhì)供應(yīng),因此與王陶民結(jié)下情誼,王陶民送了不少幅國畫給陳侉子,陳侉子又傳給了其子陳廣元。王陶民曾任上海新華藝專國畫系主任、上海美專(校長劉海粟)國畫系教授。1933年(39歲)離滬回郵定居。陳廣元此次帶了10幅王陶民的花鳥畫給汪曾祺欣賞。汪曾祺欣喜異常,一邊欣賞,一邊點評,其中有幅凌霄圖,構(gòu)圖、造形、運筆、著色等均有獨特之處。汪曾祺大為點贊,接著說:王陶民的畫比范曾的好,也不在齊白石之下,可比林鳳眠相比。他的畫宗法明代的,也學徐文長的??上]有見過王陶民作畫。他的畫每幅可值萬元,起碼也要好幾千。陳廣元說,前些時蘇州國畫院有人到他家來買,一幅只有700元,汪曾祺很以為憾。

市文聯(lián)請汪曾祺夫婦用午餐,吃雙黃鴨蛋鹽水鴨、鹽水毛豆、熗茼蒿、清蒸鱖魚、昂嗤魚湯。席間,汪曾祺講了一件事:在一次宴會上,作家宗璞坐在他的旁邊,服務(wù)員送上兩條清蒸鱖魚,一大一小,餐桌上的人都吃大的,只有汪曾祺吃小的。宗璞問其緣由,汪曾祺說,大的魚皮是白色,不新鮮;小的魚皮呈黃色,新鮮。宗璞等人吃過大的,再嘗嘗小的,味道果真不一樣,小的好。汪曾祺不愧是在高郵湖邊長大的。

午餐后,攝像師朱繼杰來攝像,汪曾祺帶來很多照片:他出版的作品,在美國、香港訪問的情景,與聶華苓、陳映珍、蔣勛、鐵凝、凌力、陸星兒、黃蓓佳等人合影的照片等。

汪曾祺的親生母親楊氏,共生三個子女,他上面有姐姐巧紋,下面有妹妹曉紋。妹妹適高郵半邊橋趙孟兆(懷義),趙家在東大街保全堂藥店的斜對面開了一爿正和布店,生了三個男孩:京育、立和、立平。10月2日下午,妹婿趙孟兆及三位外甥請汪曾祺、施松卿夫婦到半邊橋趙家老宅與親戚團聚。

這天晚上,三垛中學老校長錢炳之的孫女錢芳與沈哲(今市人民院院長)結(jié)婚,于工業(yè)局招待所舉辦婚宴,錢校長是我尊敬的老領(lǐng)導(dǎo),我當?shù)綀鲎YR。

晚8時許趕到半邊橋趙家,汪曾祺已飲酒不少,我又敬了他兩杯。那天他的興致很高。他講了他少年時父親帶他到寺廟里去,起了個法名海鰲,老二曾祥叫海龍,老三曾慶叫海珊,后來老三干脆就叫汪海珊了。還講到,他與施松卿在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后在昆明郊區(qū)黃土坡建設(shè)中學教書時的情景,那時生活很困難,1949年初在北京參加南下工作團的前兩天才結(jié)婚。

聽趙京育先生說:下午,汪曾祺的堂叔(高郵稱小爺)汪連生及堂弟汪泰來看他們夫婦,他書寫了一首詩以贈:應(yīng)小爺命書:

汪家宗族未凋零,奕奕猶存舊巷名。

獨羨小爺真淡泊,臨河閑讀南華經(jīng)。

晚餐后9時許,開始為家人題字。

為京育書:

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有酒學仙,無酒學佛。

這是清代學者錢大昕的語錄。

為立和書:

復(fù)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不怨飄瓦。

語出《莊子·達生》:“復(fù)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p>

為立平書:

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

汪曾祺的大外甥趙京育先生,時任高郵師范學校教導(dǎo)副主任,他在現(xiàn)場指揮。這天來的親友相當多,他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都來了,像過節(jié)一樣。汪曾祺手不釋筆地寫。

題贈陳權(quán):四時佳興與人同。

題贈趙成立: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題贈姜玉林書法二王。

汪曾祺下筆之前先看對象,再思內(nèi)容,方才動筆。寫多了,頗為費神,臉上露出乏色。趙京育其時不會抽煙,一摸口袋,有兩包“熊貓”,是朋友送的,他將兩包煙往桌上一放:大舅舅,請抽煙!汪曾祺見到香煙,眼睛一亮,困乏全無,趙京育趕忙敬上一支,汪曾祺又來神了,繼續(xù)寫。

題贈李義松:行人履義,壽柏蒼松。

為余立國書:求實。

為趙定國書:厚積薄發(fā)。

此時已經(jīng)是10月3日凌晨12時許,趙京育說:讓大舅舅休息吧。

我到家已是1時許。

10月3日晨,汪曾祺夫婦于實驗菜館用早餐,老板張寶年特制幾種點心,皮薄、餡心鮮美,干絲也是特制的,現(xiàn)做的大豆腐干,切成細絲,生姜絲細得可以穿過針孔,再加上蝦米、肉絲等。汪曾祺夫婦很是贊賞,這才是他小時候高郵的味道。

9時,于第一招待所會見旅居臺灣的高郵同胞朱奎元先生。

朱奎元1905年生,長汪曾祺5歲,高郵城區(qū)人,后舉家遷至菱塘橋開藥店,是高郵中學一九三二屆校友,同濟大學機械系畢業(yè),曾在昆明高等工業(yè)專科學校實習工廠負責。其時,汪曾祺正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有時幫助朱奎元處理文務(wù),朱奎元也想學寫文章。朱奎元母親人稱朱大老太,住菱塘橋。汪曾祺的生活費用因日本侵略,交通阻隔,其父無法寄達,朱、汪兩家協(xié)議,朱奎元在昆明付款給汪曾祺,汪曾祺父汪談如在高郵付款給朱大老太,雙方都免得郵寄了。汪曾祺與朱奎元還有老鄉(xiāng)任振邦(高郵臨澤人)有機會常在一起敘敘鄉(xiāng)情,不見面時便寫信。汪曾祺在昆明寫過幾十封信給朱奎元,分別后,朱奎元一直珍藏著。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他帶著汪曾祺的信從昆明到蚌埠,到重慶,1949年到了臺灣還一直珍藏著,可見對汪曾祺的尊重和文才的敬佩。1985年10月,汪曾祺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香港,朱奎元從報紙上得到消息,特地從臺灣趕到香港,老朋友四十多年不見面了,分外親熱。朱奎元在臺灣經(jīng)商,經(jīng)濟方面不錯,其時大陸的電器“三大件”(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還憑票供應(yīng),朱奎元要送汪曾祺“三大件”,可以在北京提貨,汪曾祺婉謝了。這是朱奎元同我親口講的,汪曾祺卻從未提過。二人噓寒問暖,短暫相見后就告別了,因當晚朱奎元要宴請汪曾祺夫婦。

9時許去張軒林場。林場負責人周榮華、卞、王三位熱情接待。林場面積近4000畝,隔垛3000畝,河溝800多畝,種了大量的池杉,15年后成材,還有大量樹苗,養(yǎng)魚、養(yǎng)牛、養(yǎng)羊,培植黑白木耳、寶塔菜等。施松卿從工人手上接過剛從盆里挖出來的銀耳,放在手上賞玩,像是一朵潔白、純潔的花。林場有工人25人,另有20個承包戶,林場每年有收入兩三萬元。雨后,空氣異常新鮮,蒼翠的池杉樹林特別養(yǎng)目,樹上眾鳥啁啾,真是鳥鳴林更幽,使人有出世之感。汪曾祺對幾位負責人說:在這里工作的人要甘于寂寞,但環(huán)境清新幽美,也會使人長壽。在林場辦公室汪曾祺用鋼筆書寫:

十年樹木非容易 得與兒孫留蔭涼

12時許回郵城,由親戚宴請汪曾祺夫婦。

下午3時回母校高郵中學,題寫詩一首:

紅亭紫竹覓遺蹤,此是當年贊化宮。

絳帳風流今勝昔,一堂濟濟坐春風。

母校留念

三五年老學生汪曾祺返校書

又寫一幅:

功參贊化 樹木樹人

母校飾壁 汪曾祺

離開母校后,參觀文游臺。汪曾祺認為文游臺修復(fù)得不錯,比1981年來時好多了。他反對搞古代人塑像,幾乎眾像一面,沒有什么意義。賦詩一首:

年年都上文游臺,憶昔春游心尚孩。

臺下柳煙經(jīng)甲子,此翁筋力未全衰。

晚6時半,朱奎元宴請汪曾祺夫婦于北海大酒店。席間談到在昆明的往事。汪曾祺寫給朱奎元的信,朱奎元一直保存著。他從昆明到了貴州桐梓,當時他們的畢業(yè)于中央大學數(shù)學系的老師顧調(diào)笙(錫鏞)在桐梓一中任校長,其妻李湘是他們的同學,也在那里。朱奎元想學煉鋼,顧老師、李湘夫婦專騰了一間房讓朱奎元住了三個月,且毫不厭煩。汪曾祺寫信給朱奎元,要他盡快離開那里,他方離開。二人都很懷念顧老師。朱奎元說:年紀大了,不是想怎么賺錢,而是想怎么用錢了。想在母校設(shè)立顧錫鏞先生獎學金,獎勵數(shù)學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汪曾祺表示贊同。朱奎元對汪曾祺說:我從桐梓到了上海,又到了蚌埠、重慶,直到臺灣,你給我的信我至今猶在。有時翻出來看看,青年時的友情交往又出現(xiàn)在眼前。

汪曾祺的親姐巧紋從鎮(zhèn)江來高郵會面。

10月4日,于高郵飯店吃早茶。

參觀魁星閣,見到“高郵軍城磚”很高興。高郵在南宋時建城,當時叫“高郵軍”,這是歷史的見證。在魁星閣樓上邂逅中學同學陳占元,是高郵師范學校的美術(shù)老師,二人合影留念。

參觀盂城驛,汪曾祺說:這比魁星閣重要。

參觀高郵棉紡廠。1986年10月28日,汪曾祺赴上海參加“中國當代文學國際討論會”前,抽空回高郵一天,上午到棉紡廠參加棉紡工人與音樂家于淑珍、德德瑪、劉明源、許講德、丁雅賢等的聯(lián)歡會。此次來,為該廠書寫廠牌及廠訓“團結(jié)求實,勤儉創(chuàng)新?!?/p>

下午2時50分,于市委黨校禮堂作報告,題為《文學的要素與結(jié)構(gòu)》,由我主持。聽講者有八十多歲的耆老,有十多歲的文學少年,濟濟一堂,如沐春風。臺上放一塊黑板,他一邊講,一邊板書。報告近兩小時。最后我說:汪老鄉(xiāng)情濃似酒,深深地愛著高郵這片熱土,這是高郵人的驕傲,也是中國人的驕傲。香港的一位作家讀了汪老的《大淖記事》后,要到高郵來看大淖。汪老說,不能看,猶如看我一樣。這時我面朝汪老:不對,對于汪老,我們越看越愛看,越耐看!人不是因為美麗方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汪老亦真亦善亦美,可敬可親可愛!我講到這里時,汪老對我打拱作揖:地上沒有縫,地上有縫 我就拱下去了!會場報以熱烈的掌聲(詳見《揚州日報》2002年9月5日)。

晚,市委宣傳部、統(tǒng)戰(zhàn)部宴請汪曾祺夫婦。

10月5日上午八時,市政協(xié)劉宜炤、鄭履成請汪曾祺夫婦用早點于北海大酒店。1981年,汪曾祺回鄉(xiāng),鄭履成曾經(jīng)陪他去過幾個地方。時間過得快,一剎那十年了,汪曾祺的身體硬朗,劉、鄭二位為之高興。

去市政協(xié)會議室題寫:致高郵市政協(xié)

萬家井蛙,十里垂楊。有耆舊菁英,促膝華堂。茗碗談笑間,看政通人和,物阜民康。

此幅字是用六尺宣寫的,汪曾祺很少寫這么大的字。

時任高郵政協(xié)辦公室主任的楊杰幾天來一直跟著服務(wù),汪曾祺夫婦很是感激,特地書寫了一首歌行體的詩以贈:

蘇州嘉魚號塘鱧,蘇人言之顏色喜。

塘鱧果是何物耶?卻是高郵虎頭鯊。

兇魚高郵視之賤,雜魚焉可登席面!

虎頭鯊味固自佳,嫩比河鲀鮮比蝦。

最是清湯烹活火,胡椒滴醋紫姜芽。

酒足飯飽真口福,只在尋常百姓家。

虎頭鯊寫與楊杰 曾祺 辛未

寫后,汪曾祺滿意地說:我很少用毛筆寫這么大、這么多的字。

接著,陪汪曾祺拜訪張道仁老師。張老師的夫人王文英老師已不在了,她是汪曾祺上幼稚園的老師,汪曾祺清楚地記得在朗誦“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兒歌的最后兩句“不開不開不能開,媽媽沒回來”時,王老師用手摸摸汪曾祺的頭,眼里含著淚水,因為汪曾祺沒有媽媽了。

其景其情,汪曾祺終生不忘。汪曾祺祝張老師健康長壽。合影留念。

下午汪曾祺、施松卿夫婦回竺家巷老家與家人團聚。據(jù)趙京育先生同我講,那天家人都說,大舅舅老在外面講,也要跟家里人講講。汪曾祺很高興,他談京劇《沙家浜》改編的經(jīng)過,講自己的文學生涯,一些晚輩不斷提問,他就像答記者問一樣回答問題。汪曾祺很推崇魯迅、廢名、孫犁的小說,說自己寫小說受廢名的影響不小。問他最喜歡自己的哪些小說。他說:《受戒》《大淖記事》《異秉》《職業(yè)》。有人說他是“風俗畫作家”“鄉(xiāng)土作家”,他都予以否認。

10月6日上午8時許,市政協(xié)詹岫琪、張懋請汪曾祺夫婦用早點于北海大酒店。后用毛筆書寫四尺整張《北海謠》。不少仰幕汪曾祺文學、書畫的青年早已在此恭候,紛紛請汪曾祺題字。有的囑寫勉勵語,有的請寫書齋名,有的請寫唐宋詩,汪曾祺幾乎是求者不拒。

市文教局局長徐桂福,二十多歲時就喜歡寫作,1965年參加過全國青年創(chuàng)作代表會,出了幾本散文詩集,對汪曾祺很崇敬,晚宴請汪曾祺夫婦。

10月7日上午7時,我和王恩榮、楊杰送汪曾祺、施松卿夫婦去南京。事先王恩榮與江都商業(yè)局聯(lián)系好,8時在江都一家飯店停留,請汪曾祺夫婦吃湯包。湯包是特制的,湯多,味佳,還有燙干絲也不錯。后去揚州,因施松卿沒有來過揚州。揚州市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許鳳儀、辦公室副主任吳志新陪同游覽平山堂、瘦西湖、大明寺、二十四橋。汪曾祺對楹聯(lián)、石刻很感興趣,每到一處必駐足細看。他認為,名人的楹聯(lián)墨跡會給文物古跡增色,增加文化內(nèi)涵,增添文化品位,使人流連忘返。

珍園飯店午餐,時任揚州政協(xié)副主席的黃揚、秘書長黃石盤陪同。汪曾祺飲了二三兩酒,興致亦佳,黃石盤請他為揚州市政協(xié)、符宗乾、黃揚、黃石盤、許鳳儀、吳志新、許雪峰等即興題字,或詩或聯(lián),下筆得體。

汪曾祺在揚州只停留了幾小時,他深深地愛著揚州,愛古代的揚州, 更愛今日的揚州(詳見《人民政協(xié)報》2001年11月9日)。

抵南京時已是下午6時,設(shè)在梅園中學內(nèi)的新型材料公司負責人熱情接待(王恩榮事先聯(lián)系好),該公司請于“南洋海鮮餐館”,江蘇省作協(xié)相關(guān)負責人也在,他們對汪曾祺夫婦在南京的活動已經(jīng)安排好。

筆者、王恩榮、楊杰與汪曾祺、施松卿夫婦依依惜別。車抵郵城已是10月8日凌晨1時許了。

汪曾祺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施松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高郵,時間共7天。這7天二位很忙、很累、很緊張,但忙得高興,累得有趣,緊張得有味。幾十年來對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人民的思念之情愫難得有機會盡情得到了釋放,釋放得盡興,釋放得痛快,釋放得心甘情愿。

凡是有人請他題字,他有求必應(yīng)。他認為這是別人對他的信任?!叭碎g送小溫”不僅是詩語,更是行動。他的每一個字都是流淌著溫度的,家鄉(xiāng)人民真實地深切地感受到。

他才思敏捷,國學功底深厚,出口成章,出手成文,且精當、妥貼、重情,令人拜服。在作家中能文、能詩、能書、能畫者當今鮮矣,而品高、格雅有鮮明的個性者那就更少了。有人說他是當今最后一位士大夫文人不無一定道理。

汪曾祺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的7天,其言行、思考、情感無不散發(fā)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光焰,教育人、啟迪人、激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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