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氣節(jié) ——吉安歷史上的“五忠一節(jié)”(上)

歐陽修像

楊邦乂像

八月的北京,立秋節(jié)氣之后,天氣已開始轉涼。人聲鼎沸的南鑼鼓巷旁,罕有游人所至的老胡同,才真正蘊藏著北京這座古都的風味。

我站在府學胡同63號的門前,這里是文丞相祠,是文天祥生命旅程的最后一站。文天祥被俘押至元大都后,就囚禁在這里,元代滅亡后,明代在此建立了文丞相祠,清代繼之,直至今日。

祠中有一棵軀干南傾的棗樹,相傳為文天祥手植。文天祥曾有詩云:“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被蛟S,這棵棗樹就是文天祥指南之心的化身。這首詩寫于1276年,文天祥將被元朝軍隊俘虜,看做是隨著風去到北海游一游,文天祥少時的浪漫和慷慨,在字里行間閃爍。

1276年的文天祥,被俘虜后僥幸得脫,兩年之后,當文天祥囚禁在一艘船中渡零丁洋時,他知道這一次再無法回到南方,回到揚子大江頭了。他以詩明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個人想開了生死,就沒有任何恐懼了,剩下的交給歷史來評判,而歷史總會做出最公正的評判。

當站在文丞相祠中時,一個問題忽然出現(xiàn)在腦海中,文天祥一生漂泊,故鄉(xiāng)對于他意味著什么?

翻開元人纂修的《宋史》,文天祥的傳記中有這樣一段記錄:自為童子時,見學宮所祠鄉(xiāng)先生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像,皆謚“忠”,即欣然慕之。曰:“沒不俎豆其間,非夫也。”不知文天祥童子時是否想到,自己的宏愿以一種慘烈非常的方式成真。

縱覽宋朝江西歷史,文天祥的故鄉(xiāng)廬陵(今江西吉安)和王安石的故鄉(xiāng)臨川(今江西撫州)是最耀眼的雙子星。倘若要比較廬陵與臨川的文化積淀,兩者皆可稱得上“郁郁乎文哉”,而廬陵更多了一份“忠節(jié)”之質量。

宋朝廬陵歷史上孕育了“五忠一節(jié)”這樣一個獨特的群體,因官方所贈謚號中,五位有“忠”字、一位有“節(jié)”字故名。按照生卒時間順序,他們分別是:

歐陽修(1007-1072),謚“文忠”;

楊邦乂(1085-1129),謚“忠襄”;

胡 銓(1102-1180),謚“忠簡”;

周必大(1126-1204),謚“文忠”;

萬里(1127-1206),謚“文節(jié)”;

文天祥(1236-1283),謚“忠烈”。

在地域史的脈絡中,文天祥的故事是一個壯烈的結尾,現(xiàn)在我們倒過來,看看這個故事的前傳。

歐陽修改易文風

讓我們再看看廬陵“五忠一節(jié)”的謚號,恰好三人有“文”字,另三人有“忠”字。廬陵氣節(jié)與廬陵文章共同構成了廬陵文化的內(nèi)核。若論廬陵文章,歐陽修乃其中佼佼者,然而他不只是文章寫得好,歐陽修之于宋朝文學史,實開一代文風之先。

在歐陽修之前,宋朝文風仍沿五代之舊,士子保守,“論卑氣弱”。五代之前的唐朝,韓愈曾力圖復興古文,反對駢文,縱有“文起八代之衰”的力量,卻仍難阻止駢文在五代宋初在文壇回光返照。也不是沒有人想改易文風,曾留下以《漢書》佐酒美談的蘇舜欽便欲改易,然心有余而力不足。

歐陽修接過了韓愈一度舉起而在風雨中飄搖的古文大旗。歐陽修之所以有此力量,與其少年經(jīng)歷關系密切。歐陽修四歲失怙,家貧如洗,母親鄭氏教他用蘆葦稈在地上寫字,為了生存,母親帶著他來到其叔父歐陽曄任官的隨州,他在這里第一次接觸到了韓愈的文章。史冊記載這兩位文豪跨越時代的相遇,頗有一點神秘色彩,歐陽修是在一個裝廢棄書籍的竹筐中找到了一部并不完整的韓愈文集,他通讀之后心生羨慕,開始了廢寢忘食的精讀。歐陽修此時年紀不大,卻有了要追趕韓愈并與之并駕齊驅的夢想。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們無法判斷歐陽修是否在文章上超過了韓愈,但可以確認的是,歐陽修盡力改易宋朝文風終有大成。“唐宋八大家”中,曾鞏、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都曾因其文章而獲得愛才惜才的歐陽修的推薦。但要改易文風何其難也,只靠幾個文學精英是不夠的,古文的影響力必須深入到廣大士子中。

1057年,五十一歲的歐陽修主持進士考試,此時在士子中仍流行“險怪奇澀之文”,雕章琢句、言之無物的文章,最是歐陽修排斥的文章,凡是寫這種文章的考生,他一律不予錄取。事畢,心懷不滿的士子偵知歐陽修要出門,伺機在街上攔住了歐陽修的坐騎,高聲叫罵,街面上巡邏之人也無法阻止激憤的士子。經(jīng)此事后,“場屋之習,從是遂變”。我們應感謝歐陽修在這一年的考試中堅持自己的主張,否則我們便要與蘇軾失之交臂了。

歐陽修于文、于詩、于詞、于史,皆出類拔萃,是故其政治上的才干,常為文名所掩蓋。

歐陽修在朝為官,知無不言,他因此得到了稱許,也因此成為了別人的眼中釘,數(shù)被污蔑,但“風節(jié)自持”。歐陽修在地方做官,為政寬簡,1058年,他繼包拯之后知開封府,開封乃北宋都城,政事紛雜,盤根錯節(jié),自然要選派最有能力的人來治理,歐陽修知開封府時間不久,但“簡易循理,不求赫赫名,京師亦治”。有人問他,您為政寬簡,但政事也沒有廢弛,何也?歐陽修答道:“以縱為寬,以略為簡,則政事廢弛,而民受其弊。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簡者,不為繁碎耳。”這種平易簡約,確與其文章旨趣相符。

楊邦乂堅守氣節(jié)

在與遼、金、西夏長期并立的形勢下,在程朱理學興起的背景下,宋人尤重氣節(jié),視之為一個人最可貴的質量,士大夫一朝失節(jié),終生遭恥,是故為了氣節(jié)不墮,士大夫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楊邦乂就是這樣一位氣節(jié)堅貞的士大夫。他生活在兩宋之交這個動蕩的時代,發(fā)源于白山黑水的金人,一路南下,滅亡了遼,又攻破了繁華的開封,他們馬不停蹄,一直追趕到了長江邊。

1129年農(nóng)歷九月,楊邦乂受命通判建康軍府兼提領沿江措置使司公事。建康即今南京,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這時帶兵駐守在建康的是杜充,史書上稱此人“性酷而無謀”,因此軍心不齊,面對強大的敵人,未戰(zhàn)已顯劣勢。而當金人進逼到建康城外鐵佛寺時,杜充一面要求官吏民兵用生命守衛(wèi)城池,另一面卻乘小船逃離建康,直向金人的大營奔去,投降于金人。建康陷落了。金軍大將完顏宗弼以勝者的驕傲姿態(tài)進入建康,楊邦乂成了俘虜,其他留守官員皆向完顏宗弼行跪拜禮,獨楊邦乂不屈膝,他咬破手指,在衣裾上血書“寧作趙氏鬼,不為他邦臣”。

對楊邦乂的勸降攻勢很快就展開了。第二天,完顏宗弼派自己的親信勸降,事前他們必做了一番功課,對楊邦乂家中的情況了如指掌,這人語氣和善得像楊邦乂的老友一樣:“先生家中清貧如洗,有一個年事已高的哥哥,向來靠您從俸祿中撥出一部分為生,您有五個兒子,他們都還很年輕啊,還有一個女兒,至今尚未出嫁。您現(xiàn)在離家鄉(xiāng)千里之遙,他們還等著您來養(yǎng)育,您對他們不牽掛嗎?如今大勢已定,您不投降,又能為誰盡力呢?”楊邦乂只是簡單地回道:“我豈是對人之常情無動于衷的人?但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我已下定決心了,您別再費口舌了。”

一計不成,完顏宗弼再施一計。他安排了一次酒局,邀請了楊邦乂的同僚陳邦光作陪,陳邦光以顯謨閣直學士守建康,建康陷落后,投降了金人。楊邦乂不愿與投降者同席,但被強行拉入了宴會廳,正上樓梯時,他忽然以頭撞向堅實的柱礎,立時頭破血流,他對著席上眾人咆哮道:“我怎能茍且偷生與豬狗同飽?!蓖觐佔阱龃鬄閼嵟?,將楊邦乂幽閉在大牢中。陳邦光“主動請纓”,第二天來到牢中,想勸降楊邦乂。楊邦乂破口大罵:“你作為朝廷重臣,臨難不能死,甘心屈膝敵人,倘若人人都像你這樣,朝廷還有誰能依靠?”

完顏宗弼知道自己無法使楊邦乂投降,遂于1129年農(nóng)歷十一月將其殺害,“剖腹取其心”,年僅四十四歲。今天在南京雨花臺,我們依然能見到一座石碑,上書“楊邦乂剖心處”。

朝廷在對他的褒獎辭中,提到楊邦乂的氣節(jié)可比唐朝的顏真卿。我們尋找史料,發(fā)現(xiàn)楊邦乂的家世,可以上溯到漢代的“四知太守”楊震,為避五代治亂,楊邦乂祖上遷居到廬陵?,F(xiàn)存的記錄楊邦乂事跡的史料,最詳細者當推南宋楊萬里撰寫的行狀,按照宗譜上的備份,楊萬里是楊邦乂的侄孫,楊邦乂、楊萬里同列廬陵“五忠一節(jié)”,這不僅是美談這么簡單了,背后凝聚了這個家族對于高貴品質的持久重視。那么,就讓我們從這里進入十二世紀,閱讀廬陵“五忠一節(jié)”的下一個篇章。(陳彧之 蔡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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