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志精選|| 千坊萬井 常州古井掠影

千坊萬井 常州古井掠影

文 圖 / 肖宇

清代勝笪里井

“千坊萬井,斜橋曲水小軒床。”北宋詞人賀鑄著墨描摹的江南風(fēng)貌,坊宅鱗次,人丁稠密,井恰是這番繁茂景象的最佳注腳。背井離鄉(xiāng)、市井之徒和雨井煙垣等俗語,無不透露出井在中國傳統(tǒng)生活方式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饒有趣味的是,賀鑄另有一闕詞句——“功成拔宅自仙去,唯余井臼留人間”,朝代更迭,物是人非,井則成為古井,見證著過往的歲月與人事。

常州地處長江下游南岸,北攜長江,南銜太湖,東望東海,西靠茅山,是典型的太湖流域水網(wǎng)平原地貌。隨著唐宋時期常州地區(qū)的自然改造和經(jīng)濟(jì)發(fā)展,其政治地位不斷提升,逐漸發(fā)展為“中吳要輔、八邑名都”。陸游在《常州奔牛閘記》中稱:“蘇常熟,天下足”,又在《常州開河記》中盛贊常州“儒風(fēng)蔚然,為東南冠”。明清時期,常州地區(qū)更是市浮于農(nóng)、人文薈萃,成為江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常州境內(nèi)現(xiàn)存各類古井 150 余座,年代從唐代至清代,其中以明清古井?dāng)?shù)量最多。不少常州老地名,都與井相關(guān),諸如天井巷、八角井、大井頭、三井鄉(xiāng)和大丼村。昔日城鎮(zhèn)繁榮、宗族合居的景象雖已難尋原貌,但如今散落于常州街頭巷尾的古井,猶如歷史遺珠,等待今人撿拾與串聯(lián),從中釋讀常州故事。

鑿石為井 因需制宜

一般由井身、井臺和井欄構(gòu)成,井身多以磚石錯縫壘砌成筒狀井壁,井臺為井口處平鋪的石板,井臺上放置鑿石而成的井欄,井欄造型多樣,有些還雕紋刻銘。此外,不少古井還配置有井蓋、井亭或石盆,但保存至今者寥寥無幾。常州古井的井欄就地取材,繁簡不一,因需制宜,多以青石或麻石為材。前者質(zhì)地細(xì)膩,井欄形態(tài)規(guī)整,打磨光滑,甚至有些還極富裝飾性 ;后者質(zhì)地粗糙,井欄大多琢制成形,造型樸拙,渾然天趣。

清代蓮花井

明代一龍井

依據(jù)井欄造型的差異,常州古井大致可分為圓井、六角井、八角井和瓜棱井等,其中荷花井、一龍井造型較為罕見。清代荷花井井欄呈覆蓮形,花瓣層疊,婉若出水芙蓉,寓意蓮花涌泉,獨(dú)具匠心。明代一龍井井欄外方內(nèi)圓,井欄外側(cè)鐫刻嘉靖進(jìn)士馬一龍的草書,介紹鑿井的時間及意義,將書法碑刻與水井合為一體,雅俗互見。

建有井亭的古井,耗資頗巨,并非普通日用水井,多分布于寺觀廟宇之中,如大林寺龍母井、白龍觀白龍井玉皇閣古井。龍母井為清代古井,圓形井欄,且井欄尺寸較大,井上建有四柱方形石質(zhì)井亭,亭額書“龍母井”三字,兩側(cè)豎柱鐫刻楹聯(lián)一副,“井養(yǎng)飛龍神胎天賦,峰移出震圣跡地傳”。

清代青龍古井

清代龍母井

還有少數(shù)古井在形制上化繁為簡,反映出古人因需變通的智慧。清代青龍古井,在石磨盤中央開鑿圓孔,蓋于井口,兼做井臺與井欄。明清時期的長嶺井坐落于山澗,井身較淺,僅以平磚砌出井壁,石板鋪就的階梯通向井內(nèi),便于汲水與漂洗。

明清長嶺

掘井及泉 造福一方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出于用水便捷性與安全性的考量,水澇不溢,旱年不枯,居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水井,城市居民尤是如此 ;但另一方面,掘井及泉、鑿石造井絕非易事,不是普通一人獨(dú)戶力所能及。所以,井欄上時常會鄭重鐫刻銘文,內(nèi)容涉及井名、造井緣由、造井時間或造井出資者,等等。井名往往取義吉祥、福報,清代蒙吉泉井井欄呈八角形,是清代至民國初期溧陽育嬰堂所用之井,井欄題刻隸書井名“蒙吉泉”,希冀此井能夠開啟“童蒙”,發(fā)蒙時便有吉祥之兆。

清代蒙吉泉井

清代青司塘義井

宋代義井

“義井”是古井中的特殊一類,是當(dāng)時士紳鄉(xiāng)賢為附近居民出資所造,希望能夠造福鄉(xiāng)里,因而多數(shù)自銘“義井”。明代惲宅義井井欄呈八角形,并有“惲宅義井”四字刻銘,由孟河惲氏家族建造,供全村村民使用。清代青司塘義井井欄呈圓形,表面琢鑿痕跡明顯,并有一長方形題記框,中間鐫刻“義井”二字,兩側(cè)刻銘“康熙甲申年仲□”“一念置”,井旁有百年銀杏。宋代義井井欄為八角形,鐫刻二十七字銘文,“溧陽縣西河吳覺,舍己財開義井,與眾結(jié)緣,宋淳熙十年九月二十日”。

常州城西運(yùn)河北岸臥龍灣,原有臥龍橋橫跨河上,臥龍橋旁有一八角古井,為明代沙世榮所鑿,稱作“沙氏義井”,此井今已湮滅。但清代《武進(jìn)陽湖合志》存有相關(guān)記載,時值旱年,民眾飲濁水而染疫,沙世榮捐資開井,以供眾飲。

清代勝利巷古井

尚書碼頭雙井

清代勝利巷古井為圓井,井欄四周刻銘“甲寅年置公井”,表明此井不屬于某一宅戶私有,“公井”多是村民共建共享。有時,人稠井少,井不夠用,便會在一地開鑿數(shù)井,井欄挨著井欄,如孟城村雙井、尚書碼頭雙井。井和橋作為公共設(shè)施,其數(shù)量多寡,常被視作古代村鎮(zhèn)富庶程度的體現(xiàn),甚至有些井欄上還鐫刻有公議條規(guī)、鄉(xiāng)規(guī)民約。

太平橋地處常州、宜興間的古驛道,是南北溝通的必經(jīng)之橋,太平橋堍西北建有驛亭,名為“陶冶亭”。陶冶亭始建于明代,清乾隆年間(1736—1795)重建,亭內(nèi)有一口水井。南來北往的行人途經(jīng)太平橋,可在陶冶亭歇腳,并在亭內(nèi)汲水解渴。當(dāng)?shù)剡€流傳一段贊語 :“古井一眼驛道旁,口渴掬水如瓊漿;路邊歇腳涼亭坐,心神陶冶永難忘?!?/p>

陶冶亭

市井之外 文化厚積

水井除了汲水的實用功能,還成為文人情愫、工藝創(chuàng)作、宗教信仰與民間傳說的對象或載體,從而沾染人文意涵、時代氣息。古井無波,唯有深淺不一的道道繩槽,訴說歷史的年輪與片影。

唐石刻井欄又稱零陵寺井欄、報恩寺井欄,該井欄是唐元和六年(811 年)沙門澄觀為零陵寺所建造,宋元祐五年(1090)移置報恩寺內(nèi)。井欄以麻石制作,束口圓井,形如倒扣之巨碗,井欄口沿下部有鼎足式分布的三個圓孔,可能和當(dāng)時汲水轱轆的安裝有關(guān)。井欄腹部刻有楷書銘文,字體剛勁有力,共 21 行 91 字?!熬S唐元和六年,歲次辛卯,五月甲午,朔十五日戊申,沙門澄觀為零陵寺造常住石井欄并石盆,永充供養(yǎng)。大匠儲卿郭通以偈譖曰 :‘此是南山石,將來造井欄。留傳千萬代,各結(jié)佛家緣。盡意修功德,應(yīng)無朽壞年。同霑勝福者,超于彌勒前?!瘪R衡先生所著《凡將齋金石叢稿》曾言:“唐之井欄題字,僅溧陽零陵寺元和六年一刻”。清嘉慶年間(1796—1820),時任溧陽知縣的陳鴻壽尋訪金石古跡,并往來于宜興品茗賞壺,與宜興紫砂名匠楊彭年兄妹合作創(chuàng)制紫砂壺,即冠絕古今的“曼生壺”,其中便包括依據(jù)唐石刻井欄而設(shè)計的“井欄壺”。

圖①② 唐石刻井欄 圖③ 清代福泉古井

圖④ 清代曼生銘井欄壺(南京博物院藏)

圖⑤ 清代石井欄題銘錫胎紫漆壺(上海博物館藏)

圖⑥ 清代井嬤嬤像石碑

南唐樂官井又稱舊縣井,井欄形制與唐石刻井欄類似,井欄口沿下部有對稱分布的兩個圓孔。清《嘉慶溧陽縣志》記載了一則關(guān)于樂官井的異聞,傳說南唐時,諸子巡邏至舊縣驛站,隨軍樂工違逆諸子意愿,而被沉溺于驛站井中,樂工冤魂時常作祟,直到后來有位官吏為樂工昭雪,將其遺骨撈出安葬,樂官井因此得名。清代福泉古井井欄呈八角形,井欄北側(cè)荷首蓮趺紋內(nèi)刻“福泉”二字,井欄南側(cè)荷首蓮趺紋內(nèi)刻銘漫漶,依稀可辨識為 :“信士金景星□□□,建井泉壹口,祈水滿,涌如泉,康熙六年冬令歲次立”。金景星是佛教道教信徒,造井時發(fā)愿乞求井水多如泉涌,并將此井命名為“福泉”,應(yīng)該也寄托了“福如泉涌”的美好愿景。

清代巷上村井的附近有一塊麻石石碑,碑上鑿刻井嬤嬤像,殊為罕見。這種民間信仰的形成,反映了村民對日常取水之井的重視,進(jìn)而演繹與塑造出井神——井嬤嬤,位列仙班,護(hù)佑村民。

勝笪里井為清代古井,圓形井欄,建國后淘井清淤,重修老井,并在井欄上刻下一段時代氣息濃厚的題記,“飲水不忘開井人,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沈家選區(qū)重建,公元一九五四年春立”。

(本文刊登于《大眾考古》2020年08月刊,作者為常州市考古研究所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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