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 遠(yuǎn)去的馬蹄聲一
那時候出隴西郡地界,從皋蘭(今蘭州市)一帶乘羊皮筏過黃河,翻過烏鞘嶺,就進(jìn)入了一片莽莽蒼蒼、人煙稀少的曠野。這片兩山夾峙的狹長地帶,到了西漢初,忽然變得熱鬧起來,西域的商隊、漢朝使者穿梭來往,成為絲綢之路的主干道,故而被后人稱為河西走廊。
不曾到過河西的人,往往會被這個“走廊”名稱所蒙蔽,以為這里真是一條狹窄的長廊。錯了!天下哪有如此豪奢的走廊!這條“走廊”最寬處,在西端的酒泉境內(nèi),寬約一百多公里。舉目四望,但見平野茫茫、戈壁無窮無盡,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看見一點山的背影。最窄處在張掖市境內(nèi)的永昌與山丹之間,只有幾公里。這一帶城鎮(zhèn)毗連,村落棋布,人煙稠密。走廓由東南斜向西北延伸,全長一千多公里,連接起“中國”與西域。西南面是綿延八百多公里、海拔在3000米~3500米以上的祁連山脈,與新疆境內(nèi)的天山山脈遙相對接(“祁連”在古蒙古語中是“天”的意思,祁連山也即“天山”之意)。北面是由龍首山、合黎山、馬鬃山等一系列山脈連成的走廊北山。這兩道山脈像兩堵波動起伏、犬齒交錯的長墻,將海拔在1000米~2200米之間的走廊“高平原”夾在中間。
我曾經(jīng)多次穿過河西走廊。列車行進(jìn)當(dāng)中,車窗外閃過的是連綿不絕的祁連山和時而寬時而窄的大平原。綠洲總是一閃而過,望不盡的總是渺無人煙、卻有長城殘骸與烽燧如影隨形一路相伴的戈壁灘,和像赭紅色的海浪一樣滾滾滔滔逼近綠洲的沙漠,還有大片大片無人開墾的荒地。那些荒地旁邊就是綠茵茵的莊稼地,看上去土地蠻肥沃。我當(dāng)時很奇怪,這些荒地為什么無人開墾?后來才知道,河西缺水缺得厲害,無水澆灌,開地何益?馬鬃山一帶,曠野尤其遼闊,遼闊到遠(yuǎn)山只剩下一線猙獰的影子。我當(dāng)時想,當(dāng)年這里正是匈奴與霍去病的大群騎兵往來馳騁拼命廝殺的大戰(zhàn)場??!
河西就是這么一片浩天曠地。如果一定要稱之為“走廊”,那么這個起名的人,我想必是像毛澤東那樣的高居昆侖山頂看天下的大胸襟者——他是以蒙古高原、青藏高原為兩側(cè)院,秦國大地為前院,西域為后院的呀。
如今的河西大片地方滿目荒涼,而秦、漢時期以前,河西走廊卻是一片水的世界、綠的海洋。那時候河西不缺水。從祁連山下的森林里流入平原的大小河流居然有57條!這些河流由東向西分屬于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水系。石羊河水系由大靖河、古浪河、黃羊河、雜木河、西營河、東大河、西大河、金塔河等主要支流組成,分布在今武威市境內(nèi)。黑河水系由山丹河、洪水河、大都麻河、黑河、梨園河、擺浪河、馬營河、豐樂河、洪水壩河、討賴河等主要支流組成,分布在今張掖市境內(nèi)。疏勒河水系由疏勒河、白楊河、榆林河、昌馬河、黨河等主要支流組成,分布在今酒泉市境內(nèi)。此外,河西還有三個煙波浩淼的湖泊。石羊河下游河道終端處(民勤盆地)有豬野澤,東西長達(dá)120公里,南北最寬處有50公里左右。據(jù)酈道元《水經(jīng)注》記載,至遲在北魏時,豬野澤已分為兩個互不相連的湖泊:休屠澤(顯然是以匈奴休屠王號命名的,又稱西海,在武威之東北,明清時消失)和豬野澤(又稱東海)。疏勒河流至今玉門市西北,在那里匯聚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漢代稱冥澤,唐代稱大澤。冥澤東西長260里,南北寬60里。黑河在今額濟(jì)納旗狼心山以北分為兩條河流,東河流入索果淖爾(淖爾,湖泊的意思),西河流入嘎順淖爾。嘎順淖爾又名居延澤。居延澤“原有水域面積六十余平方公里,幾乎與索果淖爾相連”,1961年干涸。這三個湖泊皆大于青海的扎陵湖,面積幾與洞庭湖相仿佛。這三個大湖如今都已消失了。它們當(dāng)年的情形如何?據(jù)河西籍學(xué)者吳曉軍對1992年徹底干涸的索果淖爾的描述,他記憶中的索果淖爾是這樣的:“索果淖爾為淡水湖,原有水域面積遼闊,湖中鯽魚、鯉魚、鱈魚游弋,各種水禽如天鵝、野鴨、白額大雁等振翼翱翔,棲息繁衍。湖周邊牧草茂密,河湖岸邊蘆葦叢生,一派生機(jī)盎然的景色”。(《西北生態(tài)啟示錄》142頁)豬野澤、冥澤、居延澤皆為淡水湖,前兩者又比居延澤面積大得多,當(dāng)年的生態(tài)情形,應(yīng)當(dāng)與索果淖爾相似。
在這些河流流過的地方,在星羅棋布的大小湖泊周圍,水汪土肥,綠草與蘆葦共生,形成了18個大大小小的自然綠洲。走廊西端的疏勒河、黨河水系流域,有著名的敦煌綠洲(漢代敦煌郡所在地)、南湖綠洲(漢代陽關(guān)所在地)、鎖陽城綠洲(唐代瓜州所在地)。走廊中段的黑河水系流域,是河西面積最大的一片綠洲,有著名的張掖綠洲、酒泉綠洲、居延綠州,以及臨澤、高臺、金塔、嘉峪等小綠洲。走廊東端的石羊河系流域,有著名的武威、永昌綠洲和民勤綠洲。這些綠洲,以及祁連山腳下的廣袤草地,為河西的先民們準(zhǔn)備了最豐美的牧場。后來的人們,又在這些綠洲上建起了村莊、集鎮(zhèn)和城市。
2006年夏天的一個上午,我從烏魯木齊市乘飛機(jī)返回蘭州時,飛機(jī)正好從祁連山山脈頂上飛過,讓我有幸從天空中一睹祁連山的真容。從飛機(jī)玻璃窗中向下望去,機(jī)腹下的天空像一泓透明的湖泊,一堆一堆的白云飄浮在湖面上。祁連山就像一座橫臥在湖底的巨大的礁山,紋絲不動。從山的西端起直至中段,滿坡漫壑綠濤漫溢,不時可見尖銳的石峰露出濤面。過了中段,森林逐漸稀疏,直到綠色徹底消失。滿目刺眼的黃色中,只有山壑里不時有一條細(xì)瘦的綠帶子,像河流一樣曲曲折折地向山下流去,那應(yīng)當(dāng)是農(nóng)民們見縫插針開墾的莊稼地了。接近蘭州一帶,機(jī)身下完全變成了黃色丘陵的海洋,黃濤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邊際,將一座偌大的城市包圍在其中。蘭州周邊生態(tài)環(huán)境之慘烈,令人怵目驚心。
兩千多年前,就是這條如今被剝?nèi)チ司G色鱗甲的祁連巨龍,竟有9000萬畝天然森林(《西北生態(tài)啟示錄》56頁)?!?a href='/suzhou93/' target=_blank>肅州志?南山》記載說,在祁連山西段,“南山(即祁連山)松百里,陰翳車師東”。車師在新疆南部,說祁連山的百里松陣遮住了車師東部的光線,雖是詩家夸張,卻可見當(dāng)時松林之陣勢。該書又說山里的古松樹“參天拔地如虬龍,合抱豈止數(shù)十圍,拜爵已受千年封。其間最古之老樹,曾閱漢唐平西戎”??梢娺@些古樹已逾千歲了。祁連山中段的森林尤其茂密。《創(chuàng)修民樂縣志》記載:“祁連山多出洪水,氣候高寒潮濕,雨量多,且眾峰疊巒突起,森林茂密。在高山縱深地帶,松林蔥郁,洪水徑其下,微風(fēng)飄拂,水聲與松聲相應(yīng),天籟自然,引人入勝?!贝朔N美景,與我在飛機(jī)上看到的情形大體相符。而志書中記載的祁連山東段情況,與我看到的大相徑庭。《永昌縣志》載:“西大河流域,森林郁郁蔥蔥,萬樹蒼勁挺拔,層林滴翠。”《古浪縣志》描述,漢唐時期,當(dāng)?shù)亍吧置懿?,喬灌遍地,水草豐茂,鳥語花香?!边@些志書大都描述的是清代以前的情形。由此可以想見,秦漢時期的祁連山森林植被之盛況了。
唐司馬貞《史記索隱》中說,祁連山區(qū)“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稘h書?地理志》亦說“自武威以西…………地廣民稀,水草宜畜物,故涼州之畜為天下饒”。當(dāng)時的河西,數(shù)十條河流縱橫,三五個湖泊浩浩蕩蕩,山上森林參天,山下草原連片,氣候濕涼,地曠人稀,正是游牧人牧馬馳騁自由放牧的樂園。
二
兩千二百多年前,正當(dāng)秦國人與中原及南方諸國你征我伐,廝殺得天昏地暗的時候,被中原人暫時忽略的河西走廊地區(qū)卻是安安靜靜的。這里早就生活著兩個游牧民族:月氏人和烏孫人。烏孫人是河西走廊最早的土著民族。這方面最可靠的證據(jù)是,據(jù)人類學(xué)學(xué)者對出土的烏孫人尸骨的鑒定,烏孫人身上具有黃種人氐羌族系的血統(tǒng)。而氐羌族正是當(dāng)?shù)刈罟爬系耐林?。烏孫族究竟自何時漸漸演變繁衍成獨立的一族,史無記載。另據(jù)有的學(xué)者研究,中原夏王朝被殷商族人推翻后,夏族四散逃難,其中有個夏的姻親部落有虞族先遷雁門西,再遷至敦煌、祁連間。他們就是烏孫人的先祖。而月氏人大抵來自中原。無論此說法可靠與否,至少在中原列國殺伐正酣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兩個民族已是河西的主人了。據(jù)譚其驤教授主持編繪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中的描繪,當(dāng)時月氏人控制著河西的大部分地區(qū),西至今敦煌,東至今武威,皆有月氏人分布。烏孫人則居住在河西走廊最西端?!妒酚?大宛列傳》中說,張騫出使西域回到長安后,向漢武帝介紹西域諸國的情況時說:“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yuǎn)去。”月氏,“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叵艺呖梢欢f。故時強(qiáng),輕匈奴,及冒頓(音墨毒)立,攻破月氏”,月氏人才“遠(yuǎn)去”了。西遷后的月氏國擁有“控弦”的士兵一二十萬,按歷史學(xué)家錢穆以五口一丁推算人口的方法,月氏國總?cè)丝谥辽僭谖辶f人左右。在古代,這是一個相當(dāng)龐大的民族了。那么,未西遷前的河西月氏人大概也有十多萬吧?烏孫人人口較少,占地面積小于月氏,它應(yīng)當(dāng)是月氏旁邊的一個小部族。(原作者:管衛(wèi)中)月氏人和烏孫人當(dāng)時是什么模樣,又是怎樣生活的呢?史書沒有描述。但考古人員在今甘肅肅北縣境內(nèi)的祁連山北麓和北邊的馬鬃山一帶,曾發(fā)現(xiàn)大量的古代巖刻畫,從中可以依稀窺見他們的姿影和生活情景。
在大黑溝、七個驢溝、野牛溝、灰灣子四處巖刻遺址,共發(fā)現(xiàn)畫面55組,圖像300多幅。其中以大黑溝的最為豐富,共發(fā)現(xiàn)巖畫34組,圖案190多幅。多分布在別蓋鄉(xiāng)好布拉村的佛山東南半公里長的峭壁上,少量巖畫分布在溝口河岸兩邊。據(jù)推測,這些巖刻畫與圖案很可能是古代的月氏人刻畫的,它們描繪的是月氏人射獵、放牧、練武、騎馬作戰(zhàn)的場景。畫面上的人物多著皮長袍,束腰,頭戴尖頂金屬頭盔,手執(zhí)長、短兵器,或威武站立,或縱馬馳騁。圖中動物有梅花鹿、大角羊、野牛、野駱駝、大象、老虎等。
不難想象,當(dāng)時的祁連山、馬鬃山里,森林密密匝匝,烏鴉鴉地遮天蔽日。灌木叢漫山遍坡地瘋長。山溝里河水洶涌。山上的無數(shù)流泉穿林漫草而過,匯入河流。樹林中有老虎、豹子出沒,狼群覓食獵物。山坡草地上,有成群的黃羊、大角羊、野牛、野驢、野馬各自悠閑地低頭嚙草飲水。美麗的梅花鹿成雙成對地佇立河邊,柔情交配。野駱駝三五成群,款款而行。一旦察覺到危險,則不顧落入虎狼之口的同伴,四散奪路逃命。月氏人、烏孫人起先是以獵殺野羊、野牛、野兔、野雞為食,以羊皮、狼皮、虎皮制袍御寒。后來,獵取的動物多了,他們就把一部分野羊野牛野馬圈養(yǎng)起來,馴化成家畜,漸漸地由狩獵轉(zhuǎn)為以放牧為主。男人們騎在高大的駿馬背上,吆趕著大群的羊牛到山谷里去吃草。女人們在家里忙碌地擠奶、制酸奶,縫制皮袍皮被。一方牧場上的青草吃得差不多了,他們就趕起牛羊、拔起帳篷轉(zhuǎn)場,從一片山坡轉(zhuǎn)到另一片山坡,從夏牧場轉(zhuǎn)到冬牧場。遼闊的河西大地任他們散漫地游走,他們的房屋永遠(yuǎn)是一頂易拆易攜帶的帳篷,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用一輛勒勒車就可拉走。牧人們永遠(yuǎn)在移動,在路上。對于賜給他們衣食的天地與生靈,他們永懷敬畏,悉心看護(hù)。他們從不射獵懷孕的母獸,被捉的幼獸統(tǒng)統(tǒng)放歸山林。他們也從不像農(nóng)耕民族那樣濫伐樹木以筑板屋、作柴薪。他們住帳篷、燒牛糞,用不著砍樹。
從孩提時候起就學(xué)會了騎著羊張弓搭箭射殺野兔飛鳥,長大后騎著駿馬在雪野上射狼、在草場上飛馳的日常生活,使月氏人和烏孫人練就了一身騎馬射箭的絕技,也養(yǎng)成了勇猛獷悍的性格和一副結(jié)實耐苦的好身板。甚至連草原上的女人,也個個都是縱馬馳騁的好手,天性粗豪爽快的健婦。月氏人的東北面,即蒙古草原上,是強(qiáng)大的匈奴族。匈奴人時時覬覦著河西這片肥美遼闊的草場。月氏人也就時刻準(zhǔn)備著為保衛(wèi)家園而奮命廝殺。族人以能砍取敵人頭顱最多、獵殺虎豹最眾的青年兒郎為族中的驕傲。青年女子們都愿意獻(xiàn)身于這樣的真男子。
司馬遷說過,月氏人“與匈奴同俗”,那就不妨看看匈奴人是何風(fēng)俗?!妒酚?匈奴列傳》說,匈奴“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駝、驢、騍(騾子)、觖蹄(騾子)、雛蜍(野馬)、躔蹊(驪馬)。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yè),然亦各有分地。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力士能彎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xí)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鋌。利則進(jìn),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北方諸族“風(fēng)俗”的形成,與其生存環(huán)境有直接的關(guān)系。月氏人所生息的河西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與匈奴人生活的敕勒川地區(qū)大致相似,其“風(fēng)俗”相近,是很自然的。太史公寫史講求信實,又惜墨如金,不肯重復(fù)描述,故將匈奴“風(fēng)俗”當(dāng)作月氏“風(fēng)俗”來讀,是大致可靠的。(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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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們的印象里,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秦帝國的疆域遼闊無比。其實,這是一種錯覺。秦帝國的版圖并不很大,比西漢王朝的轄域要小將近一半。秦國沿黃河筑起一串要塞,以防御北方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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