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香港舊居尋訪記

陳寅恪香港舊居尋訪記

楊 平

二戰(zhàn)期間,1938年1月底,陳寅恪攜妻唐筼及三個幼女(時長女陳流求不到9歲、次女陳小彭整7歲、三女陳美延未滿周歲。)從長沙逃難到香港。1941年12月25日,香港淪陷,香港英軍向日軍投降。1942年5月5日,在日軍鐵蹄下掙扎生存了近半年,陳寅恪一家終于以遣送難民身份乘船逃離香港,后經廣州灣(今湛江)回到大陸。

算起來,他們一家在香港生活了四年三個月(陳寅恪本人沒有這么久)。短短四年多,他們搬家六次,分別是港島兩次,九龍四次,每次都是迫于生活的艱辛與無奈而不得已,這在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合著的《也同歡樂也同愁 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三聯書店2010,以下簡稱《也同》)中多有記述。

閱讀這本書時,我對陳寅恪一家在香港的舊居有了興趣,心想深圳香港這么近,何不去看看。遂于今年(2015)1月20日、2月4日兩次來到香港,尋訪他們當年住過的地方。

陳寅恪一家在香港搬遷的先后順序及居住的大致時間如下:

第一處是港島羅便臣道104號,1938年1月底至同年開春后不久;第二處是九龍福佬村道11號三樓,1938年開春后不久至1939年初;第三處是港島跑馬地附近峽道的一處樓房底層,1939年初至同年6月;第四處是九龍?zhí)拥喇敃r近尾端處,毗鄰福佬村道口,一棟樓房五樓頂層,1939年6、7月間,僅住了約一個月;第五處是九龍彌敦道旁的山林道24號三樓,同年7月至11、12月間;第六處是九龍?zhí)拥?69號三樓后座,離福佬村道不遠,當年的太子道末端,1939年11、12月間至1942年5月離開香港。

第一次我尋訪了他們在九龍的四處住地,尋訪順序是第二、四、六、五處。第二次去尋訪他們在港島的兩處住地,順序是第三第一處。今將依尋訪路線先后,而不依陳寅恪一家住址遷移的先后來作介紹,或許會給有興趣再往訪尋的讀者提供路線參考。

2015年1月20日星期二上午,我從福田口岸出境,在落馬洲乘坐港鐵東鐵線到九龍?zhí)粒瑩Q乘港鐵觀塘線,僅坐一站,樂富站下車,B口出站,穿過美東邨住宅區(qū)的花園小區(qū)往西南方向走到聯合道,沿聯合道向南步行至東頭村道口,道口東側便是侯王古廟,當年陳寅恪住在福佬村道時曾偕友游覽過這里。

東頭村道口東側的侯王古廟

我在侯王古廟略事參觀,然后經賈炳達道公園西邊直往南,穿過賈炳達道,便到了福佬村道北口。福佬村道并不長,三五分鐘就可從北口走到南口。南口與東西方向的太子道北側交會,形成個丁字路口,車輛在福佬村道只能由北向南單行轉西。行人若想走到太子道西的南側,則需經過一個有紅綠燈的人行路口。

陳寅恪一家在香港第二個住處,福佬村道11號三樓,就在福佬村道靠近南端路口處。這棟樓房現在叫嘉樂樓,門牌包括11至13號,有六七層高,樓下是商鋪。雖然房子挺舊,樓道陰暗狹窄,但想必是后來建的,不會是陳寅恪當年住過的房子。我在對面一家澳門樂園茶餐廳用午餐,問一位年約四十來歲的服務員,對面這棟樓有多久了?回答說不知道,有幾十年了吧。頗奇怪我問這個問題。我說七十多年前,這里住過一個有名的人。她問是誰,我說是個歷史學家,叫陳寅恪。她說,不知道,不過這樓沒那么久。

福佬村道11號近景

福佬村道11號遠景

陳寅恪一家在這里住了約一年,女兒琉球、小彭就讀于九龍?zhí)列W。

陳寅恪一家在香港第四個住處,與他們第二個住處,距離僅二三十米遠,是當時九龍?zhí)拥澜捕颂?,亦即今日的太子道西與太子道東的交匯處,毗鄰福佬村道口的一棟樓房五樓頂層。陳寅恪的女兒們在《也同》一書中,沒有說這棟樓房是在毗鄰福佬村道口南端的東側還是西側,因為今天的太子道已經從當年這里的尾端向東一路開通,形成現在的太子道東。我分別在福佬村道口南端東西兩側拍了幾張照片,東側的樓房比較舊,但也不是很舊,應該不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建筑;西側的樓房新一些,樓下是恒生銀行的一個網點。無法確定這兩個地方之一是否為陳寅恪一家當年第四個住處,即便不是,相差也超不過十米。

當時唐筼患病住院,這個住處,當是由香港親友(如剛返回的陳寅恪妹妹陳新午、許地山夫人周俟松、陳垣長子陳樂素等)幫助租定搬遷的。幾個女兒由陳樂素的親戚陳大姑照料。后來擔心唐筼出院后身體太弱,無力爬這么高的樓,故大概僅住了一個月左右即又由親友幫助再次搬家。

福佬村道南端東側

福佬村道南端西側

在太子道西的南邊,北望福佬村道。

福佬村道南端與太子道西交匯處偏西一點,有條人行道口,可由太子道西的北側走到南側,然后沿太子道西往東走二三十米,就找到369號。這便是陳寅恪一家在香港的第六個住處,也是住了最久的地方,九龍?zhí)拥?69號三樓后座。這里是當年太子道末端,隔太子道與福佬村道西北相望,相距三四十米。

《吳宓日記》第9冊,1944年12月15日:

聆寅恪述前年在港居一千門萬戶、曲折回環(huán)、而多復室密隧之巨宅,日軍官及臺灣兵來逼擾,幸獲脫免事……

平按:前年即1942年,時陳寅恪一家正住在太子道369號,然其“千門萬戶、曲折回環(huán)”之描述,頗似距其處幾百米遠的九龍寨城,莫非那時的太子道369號亦是房屋密集,人口眾多?《也同》書中說這棟房子

稱“Happy House洽廬”,“新建不久,外觀新穎似船形”,未說房屋密集,住戶眾多。

上世紀九十年代拆除前的九龍寨城剖面圖及銅鑄模型

我現在看到的太子道369號這棟房子叫文德苑,不太像住宅小區(qū),占地不很大,樓房也不很高,挺新的,門口有保安室。我只在外面拍了照片,因為緊鄰大道,車流穿梭密集,無法拍全景,也是遺憾。

九龍?zhí)拥?69號

陳寅恪一家在九龍福佬村道及附近的三個住處,即第二第四和第六次搬家的住所,距離都很近,如果以三個地方的中心點畫圓,均在半徑三十米范圍內。

開福佬村道,我原路返回地鐵樂富站,乘坐港鐵荃灣線到佐敦站,尋訪陳寅恪一家在香港第五個住處,九龍彌敦道旁的山林道24號三樓。他們1939年7月搬來這里,此處近尖沙咀。從佐敦站D口出來,往南沿彌敦道走到第二個路口,便到了山林道。山林道是一條緩坡道,街道很短,一二分鐘就可從一頭走到另一頭,24號就在中段南側,是樓房,現在叫瓊林閣,門牌編號是山林道22—26。這棟樓自然不是當年陳寅恪一家住過的房子,看來也就二三十年的樓齡,樓下兩側都是日本料理店。彌敦道連接尖沙咀油麻地旺角商業(yè)區(qū),經濟繁榮,山林道亦因近水樓臺,繁華熱鬧程度不遑多讓,從圖片可以看出。

瓊林閣近景

瓊林閣遠景

山林道街景

唐筼出院后直接來此新家,沒有住過福佬村道南端那個頂層五樓的第四個居所。

以上是我第一次在九龍尋訪的四處地方。

2015年2月4日星期三,正好是立春節(jié)氣,我又去香港尋訪陳寅恪一家在港島的兩個住處,即跑馬地附近一峽道的第三個住處,和第一個住處羅便臣道104號。

還是從福田口岸出境,但為節(jié)約及便于觀景,我此次未搭乘港鐵,而是出境后乘坐75線小巴到元朗廣場巴士站,換乘九巴968線到銅鑼灣。這比乘坐港鐵到銅鑼灣估計能省近20元港幣。

從怡和街步行經恩平道、禮頓道、樂活道,然后轉到黃泥涌道,黃泥涌道緊挨跑馬地運動場。拍照后,又從黃泥涌道轉成和道,在成和道一間茶餐廳午餐,詢問一位香港中年男子是否知道崇蘭女子中學附屬小學,即當年陳流求、陳小彭讀書的學校,回答說不知道,說附近只有一間瑪麗曼女子中學。我沿成和道走到藍塘道,找到這間女子中學,問了兩位年約50歲左右的教師吧,說這是間教會學校,至于崇蘭女子中學附屬小學則不知道。

跑馬地運動場一角

跑馬地附近有個黃泥涌峽道,應該最有可能為陳寅恪一家當年住過的那個峽道。按照《也同》的記述,他們住鄰近跑馬地一峽道的樓房底層,背靠墳山。流求、小彭是在跑馬地另一側的崇蘭女中附屬小學讀書,流求抄近路穿越高爾夫球場去上學。高爾夫球場我沒看到,地圖上看到黃泥涌道西側有香港墳場,我沒走過去,或許他們當年的住處就在那個方向,可惜由于我的猶豫,沒能前往找到。

銅鑼時代廣場嘉蘭中心有56a港島區(qū)專線小巴到羅便臣道,但我既到了跑馬地,便想經寶云公園步行到羅便臣道。于是走寶云道,一條半山處屬于寶云公園的步行健身道,甚至不許單車通行。我環(huán)山而行,一路向西,邊走邊賞景,上坡下坡,歷時近兩小時,一直走到羅便臣道西邊盡頭,終于找到羅便臣道104號和125號,即當年陳寅恪、許地山兩家住處,羅便臣道也到此終止。

羅便臣道是因香港第五任港督羅便臣爵士而命名。

《吳宓日記》第6冊頁310,1938年2月26日:

下午1—3,陪公超至香港大學訪許地山教授夫婦于其宅,次至鄰近訪陳寅恪夫婦于其寓宅(羅便生道,104號,地下,即ground floor)。

平按:公超即葉公超。香港習慣稱樓房一層為ground floor,即地面。結合吳宓日記和《也同》的記述,陳寅恪一家可能是住一、二兩層。

陳寅恪一家羅便臣道舊居現在叫第一大廈,門牌編號是102—108號。

站在坡上看第一大廈

許地山一家住的125號院落,現在叫景翠園

站在此處分叉口,西向右手下坡處的一棟樓房便是陳寅恪一家當年住過的104號;西向左手上坡處的一棟樓房便是許地山一家住的125號院落(大約都不是當年的房子了),兩處直線距離僅二十幾米而已。

分叉處望去的兩棟樓房

香港大學就在這兩處地方往西幾百米處,難怪許地山一家選擇住這里,他去港大很近。只是等到陳寅恪后來在香港大學任教時,全家已經搬到了九龍?zhí)拥?69號,從那里到港大,須坐車乘船再換車,單程即要兩個小時。

香港大學本部大樓(紅樓)。始建于1910年,是香港大學最古老建筑,現為香港法定古跡。

尋訪結束,深感陳寅恪一家當年的艱辛困苦。他們一家在香港待了共約四年三個月,在港島兩處和九龍山林道一共住了約一年時間,其他約三年三個月都是住在福佬村道及周邊一帶,這是有原因的。羅便臣道近港島半山區(qū),是香港樓價、房租最貴的片區(qū)之一,而每日上坡下坡,有心臟病的唐筼更受不了。山林道地處繁華商圈,同樣租金貴,承受不起。跑馬地峽道一樓底層的住所,是俞大維夫人陳新午所租,力邀唐筼帶孩子寒假住過去。此房底層卑濕,白蟻泛濫,且租金亦較九龍高。唯有福佬村道一帶,屬當年香港貧民區(qū)域,賃金低,物價平。陳家以陳寅恪在內地領到的薪金,即因通貨膨脹而幾乎日日貶值的法幣,兌換港幣,在物價遠高于內地的香港,恐怕只有在這片區(qū)域,可以勉強支撐度日(《陳寅恪集:詩集》頁29,陳寅恪1940年2月所作《庚辰元夕》詩,有“淮南米價驚心問,中統(tǒng)錢鈔入手空”句,正見當時物價飛漲,而他薪資羞澀,不敷用度之窘況。)。然此地鄰近著名的九龍寨城,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治安一向可慮,而房屋密集人口眾多,衛(wèi)生條件更堪擔憂。陳寅恪一家因經濟困窘,不得不忍受此惡劣環(huán)境,熬過了三年多日子,實屬不易,令人惻憫。

草擬于2015年2月,2021年3月配圖并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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