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的“毀墓”——以唐昭容上官氏墓為例

在重視孝行與尊崇祖先的中國古代,塋地和墓葬是祖先的代表,結廬守墓被認為是孝行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直至當代,這種觀念依然深入人心。在中國文化里,所謂“掘人祖墳”,在行為實施者和對象雙方看來,即使是僅僅停留在口頭層次的,都帶有深刻的詛咒意味。

然而,不以盜取墓內隨葬品為目的的毀墓辱尸的行為,古已有之?!妒酚洝?a href='/wuzixu/' target=_blank>伍子胥列傳》載:“及吳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三國志·董卓傳》裴注引《英雄傳》說董卓“發(fā)何苗棺,出其尸,枝解節(jié)棄于道邊。”楚平王之于伍子胥有家仇,毀墓辱尸是出于個人泄憤的目的,董卓“發(fā)何苗棺”是為了“嚴刑脅眾”,皆為人所詬病。到了唐代,毀墓行為忽然集中大量出現(xiàn),除了泄憤以外,更多是最高統(tǒng)治者出于威懾政治對手的動機,因而形成近乎“通例”,自武則天起,唐睿宗、唐玄宗、唐代宗都有下詔毀墓的沖動。這種看似有悖常倫的行為背后隱藏著深刻而復雜的政治斗爭和心理威懾因素。本文僅就唐代的毀墓現(xiàn)象作以分析,并以唐昭容上官氏墓為例,推斷唐代毀墓的過程,辨明其目的,將包容博大的唐代社會的另一面展現(xiàn)出來,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唐代政治和社會生活。

一、文獻記載的唐代毀墓例證

兩唐書中多處記載毀墓事例,《資治通鑒》等書亦大體相同。茲舉例如下:

李勣墓和李震墓 徐敬業(yè)起兵反對武則天,“則天命左玉鈐衛(wèi)大將軍李孝逸將兵三十萬討之”同時,迫不及待地于光宅元年(684年)“追削敬業(yè)祖、父官爵,剖墳斫棺,復本姓徐氏?!盵1]以儆效尤。

郝象賢父母、郝處俊墳墓 垂拱中(685~688年),郝處俊孫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坐事伏誅,臨刑言多不順?!皠t天大怒,令斬訖仍支解其體,發(fā)其父母墳墓,焚爇尸體,處俊亦坐斫棺毀柩?!盵2]肢解人犯尸體還不夠,還要挖開其父母墳墓,焚燒尸體,進而挖開其祖父墳墓,毀壞棺柩(注:在床曰尸,在棺曰柩),何其酷烈也!

劉伯英棺柩 天授中(690~692年),雅州刺史劉行實兄弟被侍御史來子珣誣以謀反誅,“又于盱眙毀其父左監(jiān)門大將軍伯英棺柩。”[3]

武三思、武崇訓父子墓 神龍三年(709年)七月,太子李重俊發(fā)兵殺武三思及其子安樂公主駙馬武崇訓?!疤蛹人?,中宗為三思舉哀,廢朝五日,贈太尉,追封梁王,謚曰宣。安樂公主又以節(jié)愍太子首致祭于三思及崇訓靈柩前。睿宗踐祚,以三思父子俱有逆節(jié),制令斫棺暴尸,平其墳墓?!盵4]

韋氏家族“榮先陵” 中宗韋皇后父玄貞及四兄弟皆流放而死。中宗反正后迎玄貞柩至長安,贈酆王,謚文獻,號廟曰褒德,陵曰榮先,置令丞,給百戶掃除。四子皆贈郡王,并葬京師。考古發(fā)現(xiàn)韋氏四兄弟墓葬規(guī)模和隨葬品皆逾制。及韋皇后敗亡,被貶為庶人,其父墓葬自然不得再稱為“陵”,“睿宗夷玄貞、洵墳墓,民盜取寶玉略盡。天寶九載,復詔發(fā)掘,長安尉薛榮先往視,冢銘載葬日月,與發(fā)冢日月正同,而陵與尉名合云?!盵5]

太平公主駙馬武攸暨墓 定王、駙馬都尉武攸暨延和元年(712年)卒。他死后僅僅一年時間,先天二年(713年)七月太平公主因謀逆賜死,“令平毀其墓?!盵6]

元載祖、父墳 宰相元載擅權積惡,代宗深惡之。大歷十二年(777年)五月收元載及其妻子黨羽,“乃下詔賜載自盡,妻王及子揚州兵曹參軍伯和、祠部員外郎仲武、校書郎季能并賜死,發(fā)其祖、父冢,斫棺棄尸,毀私廟主及大寧、安仁里二第,以賜百官署舍,披東都第助治禁苑?!盵7]

以上因子孫、親屬謀逆或忤逆而遭毀墓的例子,是我們所要討論的唐代毀墓現(xiàn)象的主流。在唐代也有私自毀墓的情況發(fā)生:憲宗時,檢校司空平章事充幽州、盧龍等軍節(jié)度使張弘靖初入幽州,“以祿山、思明之亂,始自幽州,欲于事初盡革其俗,乃發(fā)祿山墓,毀其棺柩,人尤失望?!盵8]還有一種情況是因戰(zhàn)亂毀墓:大歷十二年(777年),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韓滉為了防備涇原兵變,令偏將丘涔監(jiān)督整修石頭城軍備?!颁箍崤笆孔?,日役千人,朝令夕辦,去城數(shù)十里內先賢丘墓,多令毀廢?!盵9]因整修城防取材而毀壞古代墓葬,雖然造成的結果相同,但主觀意識和動機完全不同,可排除在本文討論的范圍之外。

至于唐末朱溫毀壞唐代帝陵,其目的是充實軍費,屬于“公開盜墓”性質,而不是“毀墓”,亦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二、考古發(fā)現(xiàn)的疑似唐代毀墓現(xiàn)象

筆者所參與的考古發(fā)掘中,經常見到被破壞的唐代墓葬,但絕大多數(shù)系盜掘所致。古代墓葬被盜與否很容易發(fā)現(xiàn),早期盜洞或近代盜洞大多直通墓室、壁龕這些存放隨葬器物的部位,其目的就是盜取墓內有經濟價值的隨葬品。而有的墓葬被破壞得非常嚴重,直接特征是墓室鋪地磚被揭去,墓室頂部完全塌陷,墓室內幾乎空無一物,墓主棺槨遺體消失。這種規(guī)模的破壞,完全區(qū)別于一般的盜洞擾亂,不可能是盜墓者所為,我們分析其原因如下:其一,盜墓行為的動機是攫取墓室內有經濟價值的隨葬品,其原則是盡可能在短時間內獲取最大利益,這就決定了盜墓者不可能花費不必要的時間和精力去完全毀壞墓室。其二,自古至今盜墓都是非法行為,這種勾當?shù)囊粋€原則是掩人耳目,就連流氓軍閥孫殿英盜掘清東陵都要打著“軍事演習”的旗號,盜墓者沒有必要大張旗鼓地毀壞墓葬,因而毀墓與盜墓的考古跡象之區(qū)別是非常明顯的。如前文所述,唐代毀墓的對象皆為當世名人、高官巨宦,這是毀墓的動機所決定的。以下舉例說明:

(一)英國公李勣夫婦墓

有明確記載遭毀墓而又經考古發(fā)掘的唐代墓葬,只有英國公李勣夫婦墓一例。李勣陪葬昭陵,起冢象陰山、鐵山、烏德鞬山,以旌其破突厥、薛延陁之功。該墓全長63.75米,有4個天井、磚券甬道和墓室,墓前有石刻和御書神道碑,規(guī)模較大[10]。李勣夫婦墓被毀,文獻有明確記載,前文已揭。重要的是該墓毀而復修?!爸凶诜嫡?,詔曰:‘故司空勣,往因敬業(yè),毀廢墳塋。朕追想元勛,永懷佐命。昔竇憲干紀,無累安豐之祠;霍禹亂常,猶全博陸之墜。罪不相及,國之通典。宜特垂恩禮,令所司速為起墳,所有官爵,并宜追復?!盵11]從墓葬現(xiàn)存的狀況,看不出多少當初毀墓的痕跡。《發(fā)掘簡報》描述:“此墓多蒙劫難,不但已朽的棺木成條塊狀散亂迭壓,衣物零散且已成灰,無法提取,而且?guī)缀踹B一件較完整的陶俑或瓷器也沒有?!痹诮Y語中結合發(fā)掘材料詳細論述“發(fā)掘結果不只印證了史書關于李勣墓毀而復修的記載,而且補充了中宗即位后詔‘葺完塋?!瘯r曾進行了再葬這一事實?!?/p>

圖一 唐隴西郡王李博

夫婦墓被毀墓室

考古發(fā)掘時發(fā)現(xiàn),三梁進德冠、鎏金銅銙帶、鎏金銅組佩和金銅裝班劍都出土于棺床上,《發(fā)掘簡報》說:“‘三梁進德冠’是扣放在棺床上的,從殘蝕的情況看,未曾接觸過尸體?!奔热唤涍^“剖墳斫棺”,李勣夫婦的遺體必定在當時已遭毀壞,“三梁進德冠扣放在棺床上”這一細節(jié),說明墓室內的隨葬器物都是中宗復修李勣墓并再葬時重新置辦安放的。

(二)隴西郡王李博

夫婦墓

2004年,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在西安長安區(qū)郭杜街辦西北大學新校區(qū)發(fā)掘了唐隴西郡王李博

夫婦墓[12]。該墓是一座初唐時代的大型壁畫墓,南北全長57.25米,有5個天井和3個磚券墓室(圖一)。30余件隨葬陶俑全部出土于壁龕內。第一甬道內殘留一塊墓志蓋,上刻“大唐故禮部尚書檢校宗正卿上柱國贈開府儀同三司荊州大都督隴西郡王妃王氏志銘”,證實此墓是唐隴西郡王李博 暨王妃王氏合葬墓。

該墓特殊之處,在于其有前、中、后三個磚券墓室,通過三個磚券甬道與墓道南北貫通。發(fā)掘跡象表明該墓曾遭嚴重破壞,墓室、甬道的頂部和四壁無存,第二甬道之后的鋪地磚被撬光,僅部分壁面的墻根處保留有少許砌磚。甬道內的磚封門和石門被完全破壞,殘留有部分石門構件殘塊。墓室內未見任何隨葬品、葬具和遺骨。

墓主李博 系李唐宗室,高祖兄子,歷宗正卿、禮部尚書,加特進?!杜f唐書》中李博 的傳記只有短短的二百余字,但字里行間可以讀出作者對主人公明顯的貶意。李博 身為高官顯貴、皇室宗親,卻驕奢淫逸,不思上進,“有妓妾數(shù)百人,皆衣羅綺,食必粱肉,朝夕弦歌自娛,驕侈無比,與其弟渤海王奉慈俱為高祖所鄙”[13]。唐太宗曾賜其絹二百匹,令“買經史習讀”,這樣的譏諷仍不能令其回頭,反而做出僭越墓葬制度的逆行。

李博 薨于咸亨二年(671年),根據(jù)墓葬形制和隨葬品的風格來看,該墓的時代確屬于唐高宗時期。再據(jù)王氏墓志蓋上的語氣推測,王氏應死于博 之薨后,系袝葬。該墓的下葬年代應該在咸亨二年之后,墓葬被毀應距下葬時間不久。

(三)昭容上官氏墓

2013年,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在咸陽渭城區(qū)北杜鎮(zhèn)鄧村發(fā)掘了唐昭容上官氏墓。該墓南北全長39米,有5個天井和磚券墓室。據(jù)出土墓志記載,墓主即聞名遐邇的唐中宗昭容上官氏,下葬于景云元年(710年)八月[14]。

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該墓第四天井以北的結構遭到大規(guī)模破壞。第四、第五天井開口被一形狀不規(guī)則的擾坑打破。此坑自開口垂直向下深約6米,將此二天井底部向上約1米以上的部分完全破壞,同時破壞了兩個天井內砌筑的兩道磚封門,然后水平向北破壞了甬地道面以上的絕大部分并直通墓室(圖二)。墓室頂部完全坍塌,塌陷后所形成的擾土和淤土中夾雜有大量殘磚塊墓室中部形成山包狀(圖三)。墓室墻壁也被破壞,殘存最高的東壁僅1.36米。地面墁地磚全部被揭掉,墓室西半部原先棺床的位置也徹底被鏟平。墓室內空無一物,只殘存一塊牛骨。

圖二 唐昭容上官氏墓被毀情況剖面示意圖

圖三 唐昭容上官氏墓墓室被毀情況

從破壞的范圍和墓室的現(xiàn)狀判斷,如此程度的毀壞不似一般盜墓所致,應系大規(guī)模、有組織的破壞行為,很有可能是“官方毀墓”所造成的結果。

(四)韋泂墓暨“榮先陵”

1959年1月,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在長安縣韋曲鎮(zhèn)南里王村發(fā)掘了唐韋泂墓。該墓系長斜坡墓道多天井和小龕的雙室磚券墓,葬具用石槨,墓室繪壁畫[15]。《發(fā)掘簡報》提到:“墓的前后室由于破壞嚴重,隨葬器物多被打碎”,“這次在清理過程中于第一天井上部地面,發(fā)現(xiàn)南北長7、東西寬5米的破壞痕跡,因而推斷是有目的的破壞,而非暗盜?!钡菗?jù)墓室和石槨保存的狀況觀察,該墓并未遭大規(guī)模毀墓。史載“榮先陵”曾遭唐睿宗、唐玄宗兩次毀墓,天寶九載毀墓時“長安尉薛榮先往視,冢銘載葬日月,與發(fā)冢日月正同,而陵與尉名合云。”所謂“冢銘”當指韋玄貞墓志,細節(jié)如此,則墓被毀不誣也。韋玄貞墓即所謂“榮先陵”及其四子韋泂、韋洵、韋浩、韋泚墓業(yè)已發(fā)掘[16],但這些墓葬是否存在毀墓的跡象,因考古資料未公布,筆者不敢妄測,暫且存疑。

三、唐代毀墓原因分析

通過上述文獻和實例證據(jù),我們大概可以推知,毀墓在唐代是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始自高宗朝(實際上是從武則天開始),直至代宗朝,延續(xù)一百余年。毀墓的命令絕大多數(shù)由皇帝本人親自發(fā)出,動機完全出于政治打擊的原因,其對象是觸犯“忤逆”罪名的高級官員及其家屬。

(一)本人死后被定性為叛逆而遭毀墓

因這種原因遭毀墓的有李博 、武三思武崇訓父子、上官婉兒等。

李博 是當朝皇室宗親,他的墓葬,恐怕除了皇帝本人,沒有人敢作出公開毀壞的決定。如前所述,李博 生前的為人被皇帝所鄙視,死后也決不會被賜予超常的禮遇。唐代帝陵地宮普遍被認為是前、中、后三個墓室的磚券或石室結構。高宗時代,唐代帝陵制度已經形成并固定下來。陪葬帝陵的太子、公主墓最多都只有兩個墓室,遑論被排斥在家族墓地之外的郡王?有唐一代,這種皇帝專用的墓葬形制是不容許任何人僭越的,否則就要受到毀滅性的懲罰。唐李博 墓極有可能是唯一一座非帝陵而擁有三個墓室的唐代墓葬。

李博 墓公然使用三個墓室的僭越行為極有可能觸怒了最高統(tǒng)治者,而被處以毀墓的懲罰。這個推斷雖然缺乏文獻方面的有力證據(jù),然而卻是符合邏輯的。

武三思、武崇訓父子死于兵變,安樂公主和韋皇后倒臺之后,睿宗即位之初就以正統(tǒng)口吻宣布二人為叛逆,因而被毀墓。

唐昭容上官氏墓遭到“官方毀墓”并無文獻記載。根據(jù)墓葬發(fā)現(xiàn)所獲的跡象,結合墓志文和史料記載,我們提出:上官氏的禮葬、追贈謚號、文集編纂等都與太平公主有關;該墓的毀壞也應該在太平公主被賜死后不久,應與毀駙馬武攸暨墓同時。建墓與毀墓都是政治博弈的結果[17]。

(二)因家屬犯罪受牽連而遭毀墓

因這種原因遭毀墓的有李勣、郝象賢父母和郝處俊、中宗韋皇后父和兄弟、劉伯英、武攸暨、元載祖上等。除武攸暨是因為受到太平公主牽連外,其余都是子孫被判定為忤逆而遭毀墓。

上官婉兒也是因受到太平公主“謀逆”的牽連而被毀墓,她并不是太平公主的親屬,史料中也并未明確提到她參與“謀逆”,反而留下了她被追贈謚號、編纂文集、撰寫墓碑的記錄,這些都是有身故后正面評價的人才能享受的待遇。

憲宗朝發(fā)生的兩件毀墓未遂事件,對我們理解唐代毀墓現(xiàn)象或許有所幫助:

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李锜反叛,元和二年(807年)十一月被斬。李锜是宗室淮安王神通后裔,“有司請毀锜祖父廟墓。(盧)坦常為锜從事,乃上言曰:‘淮安王神通有功于草昧。且古之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況以锜故累五代祖乎?’乃不毀。因賜神通墓五戶,以備灑掃?!盵18]

元和四年(809年)王承宗拒不執(zhí)行憲宗詔命,“帝怒,詔削官爵,遣中人吐突承璀將左右神策,率河中、河陽、浙西、宣歙兵討之。趙萬敵者,故武俊將,以健斗聞,士真時入朝,上言討之必捷,令與承璀偕。有詔:‘武俊忠節(jié)茂著,其以實封賜子士則,毋毀墳墓?!盵19]

這兩個事例說明,到唐憲宗時,對于忤逆者除了必須加以討伐之外,毀其祖上墳墓可能已經成為一種慣用的懲罰方式。從“有司請毀(李)锜祖父廟墓”這個事例的細節(jié)上看,毀墓由“有司”執(zhí)行,事先必須得到皇帝的批準。而軍隊在討伐過程中毀墓大概可以先執(zhí)行后上報,所以在王武俊的例子中才需要皇帝專門下詔加以制止。同時也可知,到憲宗時毀墓這種懲戒方式已經逐漸不得人心,有大臣已經開始公開反對,這在毀墓最盛行的武則天至代宗時期是不可想象的。而同時張弘靖私發(fā)安祿山墓,“毀其棺柩,人尤失望”,則表明社會輿論也已經對毀墓頗有微詞,即使被毀墓的是當朝第一叛逆。這標志著唐代的毀墓現(xiàn)象已經接近尾聲了。

四、唐昭容上官氏墓毀墓過程的推斷

唐昭容上官氏墓系長斜坡墓道多天井和小龕的磚券單室墓,墓室采用明壙磚券筑法,夯土回填,未見封土。毀墓的動機是為了取出墓室內的墓主人棺柩施以懲罰,從這座墓葬結構上來看,當然是自墓室頂部上方的地面垂直下挖距離墓室最近,工程量最小,達到目的也最迅速。但是墓室明壙回填有深達6米的夯土,土質較硬,完整的墓室穹窿頂從力學上講也較為堅固,反而不容易破壞。水平方向距離墓室最近的是甬道,甬道是洞室結構,頂部為拱券,同樣也比較堅固。退而求之,則緊鄰甬道的最后兩個天井是土壙結構,填土也未經夯打,開挖較為省力。

從唐昭容上官氏墓的實例可知,無論有無封土,唐代大型墓葬被毀墓,一般的程序是:自最北端的天井垂直開挖,再水平掘進。進入墓室后取出墓主人的棺柩,進行“斫棺曝尸”甚至焚燒,同時拋棄墓室內的所有的隨葬器物。最后鏟平棺床(或完全破壞石槨),揭掉鋪地磚,將墓室頂和四壁盡可能弄塌。這種毀墓行為造成的結果是,甬道和墓室完全塌陷,墓室內空無一物,墓主人的棺柩不知所蹤,但并不擾動墓道和壁龕。李博 夫婦墓被破壞的結果與昭容上官氏墓幾乎完全相同,這也說明它們被毀的程序是一致的。當然,如果墓葬存在建筑在地面以上的封土,作為整座墓葬最顯著的標志,是必須要將其移除的,即所謂“夷其墳墓”。昭容上官氏墓和李博 夫婦墓在發(fā)掘時均未發(fā)現(xiàn)存在封土的跡象,但并不能確認這兩座墓葬當時未建造封土。

上文所引韋玄貞墓被毀的細節(jié),揭示出唐代毀墓的程序之一部分。因“榮先陵”所在屬長安縣管轄,“長安尉薛榮先往視”是代表地方官監(jiān)督毀墓的過程,以便上報或協(xié)助證明毀墓的結果。

毀墓之后是否再行回填,目前還沒有證據(jù)能夠說明。我們傾向于認為不會回填。因為毀墓的目的是為了昭告天下墓主人因政治錯誤而遭到如此嚴酷的懲罰,要讓盡可能多的人知悉墓葬被毀的慘烈場景從而形成威懾,而毀墓后如果回填,勢必會削弱這種震懾感,與毀墓的動機不符。

五、結語

“毀墓”并不是唐代特有的現(xiàn)象,各朝各代雖皆有“剖棺戮尸”的記載,但大多屬于個例,不似唐代毀墓現(xiàn)象集中且性質統(tǒng)一。唐代的毀墓集中出現(xiàn)于武則天至代宗朝之間的一百余年內,其動機是對忤逆罪行進行嚴酷地懲罰,帶有明確的政治意義,其背后暗藏著復雜的政治斗爭和對絕對權力的確認。

通過唐昭容上官氏墓的例證,我們可以推斷復原唐代毀墓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主要的對象是墓室內的棺柩,表現(xiàn)形式是對墓主人尸骨進行侮辱性破壞即“斫棺暴尸”,附帶完全毀壞墓室和移除封土即“夷其墳墓”,但對于墓道和壁龕則不加擾動。因此被毀的墓葬出土完整甚至成序列的隨葬器物屬于正常情況。

值得注意的是,毀墓是政治否定的手段,而建新墓則成為政治平反的手段。唐中宗反正后,改葬了一批李唐宗室,其中最著名者為陪葬乾陵懿德太子墓永泰公主墓章懷太子墓,這不言而喻是表現(xiàn)維護李唐正統(tǒng)的政治態(tài)度的手段。唐睿宗即位后,一手毀墓(如武三思父子墓、“榮先陵”等),一手又建新墓(如節(jié)愍太子墓等),同樣也是出于政治目的。建墓禮葬與毀墓曝尸都是權力斗爭的極端表現(xiàn)形式,自武則天開始,當權者就運用這種令人印象深刻的手段來彰顯其價值觀,并延續(xù)數(shù)代,成為一種值得深入研究的現(xiàn)象。“由于死者在生人的情感世界和現(xiàn)實利益中有很大的影響力,后人常常要借助死者的喪葬活動表達自己的愿望和目的?!盵20]所以,在唐代,墓葬和喪葬活動不僅僅是行孝或表達感情的方式那么簡單,以墓葬規(guī)模和隨葬品級別作為物質體現(xiàn)的喪葬禮儀的運行,首先必須考慮建墓者的動機;對于“毀墓”這種看似有悖常倫并與喪葬禮儀完全背道而馳的行為,亦需做同等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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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于《考古與文物》 2015年第3期 P97-102頁,轉載請注明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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