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爐神廟到家廟胡同

我的父親母親,是兩位既善良又老實的人,自己的想法、主意總是附會在他人的意志里。6歲時,我要上一年級。不知道為什么,卻讓我去爐神廟報到,那是西寺桑園村的一個小學。也許父親是商業(yè)系統(tǒng)?恍惚記得那里似乎是商業(yè)局子弟小學。隔著稅南、西冶幾個村,為什么要把我分到西寺去?不知道。報到的那天,母親牽著我的手,走過稅務街,走過疊道街,走過西冶街南段,走向西寺爐神廟。

那時候,小學還都是設在寺廟里,主要是房子寬敞,又都是公家的。爐神廟是博山人供奉爐神女媧的地方,始建于明萬歷三十九年 (公元1611年),全國范圍內(nèi)獨此一間,四百年里都是香火不斷,解放以后自然把神像掃地出門,院落房舍做了公用,后來變成了學校。多少年以后,爐神廟得以恢復,隸屬于山道教協(xié)會。一位考古學家偶然踏進爐神廟,豁然發(fā)現(xiàn)大殿上扣著熠熠生輝的琉璃瓦,趕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這爐神廟竟然是皇家欽封的神圣之地,博山琉璃真的是明清國窯了!可惜我當年在這里上小學時,只能隱約看見厚厚的石灰墻覆蓋下偶爾露出的大型石碑。后來爐神廟恢復重建,埋在墻內(nèi)的石碑被清理出來,我還帶著劉雨濛,拿著一本小學生用的方格本去抄錄,不知所云何事。

我在爐神廟只讀了一天書。一天里,母親一定是作過激烈的內(nèi)心斗爭,一個6歲的小孩,要跑這么遠的路上學,還要每天扛著一只木頭板凳,實在是不行啊,就想了辦法,把我轉(zhuǎn)回了稅務街小學。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把我分到爐神廟去的。我的解釋是,那只是一個暗示,暗示我生命中的某種契機。果然,10年以后,我到一家玻璃工廠當了一名玻璃工人。

回到稅務街,在街中段博山賓館對面的高臺子大門里讀書,這個高臺子大門進去,四面房屋,闊大,院子四四方方,容得下四個班級的學生課間跑鬧,學生們不會跑到街面上去,上課鈴都用不上,一吹哨子,學生們便如老鼠歸洞,快得很。

這個四合院,沒人告訴我原先是個什么建筑,但看上去,也不是一般的居家住屋,不是寺廟,也是間大姓人家的祠堂。教室里夠?qū)?,用磚塊壘砌兩個垛子,擔上一塊長長的木板,就是課桌,從講臺到教室最后,兩塊木板一組,排過去六組,裝得下五十多個學生。坐的板凳還是每天扛來扛去,不過,這里距離在稅務街北首的我家,只有幾十米距離。

在這里,我被矬子里拔將軍,跳了一級。文化大革命有一年沒招生,空著一級,就在我們一年級結(jié)束時發(fā)了張試卷,按成績分了兩撥,一撥越過二年級,直接上三年級,我的乘法除法就沒學,奠定了數(shù)學瘸腿,數(shù)學瘸腿,物理就瘸腿,化學就瘸腿,那時候要是有生物,準也是瘸腿。所以我偏科,原因不在我,不能怨我。問題是拼音也沒學好,上了初中第一件事就是惡補拼音,如今尚能玩得了鍵盤、摁得了手機,還虧了那次惡補。

在這里,我加入了紅小兵。第一撥的時候我不是,別人戴了紅領巾,跑到我母親眼前顯擺,母親問,你咋沒有?我說紅領巾得花錢買,三毛七一根,咱家沒錢,我不入。母親說,傻孩子,再沒錢這個錢得有,紅小兵必須入,第二撥我就系上了紅領巾。革命樣板戲挺好看,電影院人山人海。五分錢一張票。統(tǒng)計的時候,我總是缺席,老師問你為啥不看?沒錢。老師便掏出自己的錢給我買了電影票,為此進行了一次家紡,把票遞給母親,告訴母親,全班同學都看,讓孩子也去看吧!回來寫觀后感呢,不看咋寫?看了《龍江頌》,記住了一句臺詞,“下吧!下吧!下上它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興呢!”還有《海港》,“大吊車,真厲害,輕輕一抓就起來!”五十年以后,一位大人首長視察某港口,跟工人們握手,還重復了這句臺詞,從新聞聯(lián)播里看到此景,心里泛過一陣高興。

小學老師一共來我們家家訪過兩次。另一次是當了一回搗蛋鬼,跟幾個皮小孩一起用掃帚苗蘸了茅坑里的穢物招搖過市,被老師狠狠訓了一頓,找了家長,母親為此在我屁股上打散了一把笤帚。我做過的壞事還有用削尖的鉛筆扎過一位女同學的手背,原因記不清了,為此忐忑了好一陣子,唯恐人家家長找上門來,終于事情過去了。以后想起來,咋不拽過人家的手看看傷口還有印記?但是男女同學間已經(jīng)“授受不親”了,長條課桌上畫著彎彎曲曲的“三八線”。不知道那位女同學是否還帶著那個又黑又小的傷疤?

大概我還被推舉成班委,我很想在此復述我曾講述過的一樁丑事,雖說這事在《錫壺》可能說過。徐老師生病在家,沒來上課。王明麗、王濟發(fā)和我,代表同學們?nèi)ダ蠋熂铱赐?,仨人湊了幾毛錢,買了三只石榴蘸,就是糖葫蘆,為什么是三只,說好老師要是不收咱的禮物,從家里出來就一個人一只,各人吃了。徐老師果然不收,說老師哪有收學生禮物的?離開老師家,我們那個高興勁哪!一人一只,咯嘣咯嘣地像是比賽。現(xiàn)在一回想,那徐老師也兒童過,少年過,所以是老師,就是不戳穿我們這點心思,就是保護我們這點詭計。

記得小學里不止一次轉(zhuǎn)換校園,去北關小學待過一段,那里的校舍算是正規(guī)了不少,院子也空前的大,上課鐘要敲得當當響,學生們才像逃荒一樣各回各屋。好景不長,我又被轉(zhuǎn)回了稅務街后河沿的一處校舍,胡同里的一間四合院,這里幽靜,封閉,離河灘近,卻沒人敢下河摸魚,課間時間不夠用。

現(xiàn)在想來,那套院子當是稅務街韓家“宜振堂德成油店”諸多院落中其中的一座。課桌還是長板子,好像板凳不用自己從家扛了,學校里統(tǒng)一配置,方的,四條腿,打了橫撐。有一次,我在教室里和一位叫張永芹的女同學拔轱轆,不知道能用狠還是不能用狠,一不留神竟被她別腿摔倒在地,引發(fā)同學們拍倒掌,我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輸了能咋?誰叫她比我大兩歲。胡同里有盤碾,廢棄了,碾道有趣,課間我們時常圍著碾道追逐嬉戲,那是兒童不會厭倦的日課,成年人再如兒童那樣轉(zhuǎn)圈,聊發(fā)輕狂還好,轉(zhuǎn)起來不完就出問題了。所以外孫女七月圍著我轉(zhuǎn)圈,我只有耐心等著她自己掃興,而事實上,她的興致總是贏得過我們的耐性。她才三歲。當年我圍著碾道轉(zhuǎn)圈的時候,盡興過,也付出過代價,一個跟頭栽下去,眉梢就嘩嘩地流血不止,眾人齊掩護,擁至辦公室,臨班老師正拿鑷子捏著一塊粘了紫藥水的藥棉,給一位女生涂擦完胳膊,接著又要擦的臉,我一口南方話十句只能聽懂三句的吳老師慍色說“胡鬧!”奪過鑷子重新?lián)Q了新的藥棉給我擦拭,現(xiàn)在我的左眉間還留著那枚凹坑,年輕時眉毛多些藏得住,年紀一大頭發(fā)沒了眉毛稀了胡子濃了,凹坑暴露無遺。

印象中的吳老師留一頭短發(fā),當年已經(jīng)年紀不小,臉有皺紋,穿的褲子總是時髦的化纖料,走起路來兩腿生風,像李家窯五只船的馭手,戲曲舞臺上青衣的碎步,別有一種味道。

就在這盤碾旁,體校的老師來遴選籃球運動員,倆學生候著,對面老師扔過球來,那同學總是搶,我說,你咋老搶?扔給我的你也搶?結(jié)果淘汰的是我。

也是在這個院落,我學會了和泥,壘課桌垛子,義務勞動時泥一身水一身。課后,有家庭學習小組可以學習。稅南的李蕊同學家是一個,河東丁寶泉家是一個。李蕊家桌上有只馬蹄表,被我用毛筆涂滿了藍色鋼筆水,她很生氣,告了老師。我倆一見面,她的兩片腮幫就墜成了茄子,氣狠狠的。每個周六為斗私批修班會上的自我檢討犯愁,馬上就要開會了,還是沒找到自我批評的由頭,只好制造一個小的過節(jié),罵某個同學一聲“X你媽!”然后躊躇滿志地去開會。

臨近小學畢業(yè),我的學校再一次搬家,到了家廟胡同。這個所在又是一座典型的廟了,說不清是誰家的家廟,蔣家的?趙家的?如果是蔣家的,那真是又一個無聲的卦語,我最終是把蔣家的女兒娶進了家門,就是我的夫人。

到底是一間家廟,廳堂敞亮,窗明幾凈,大殿宏偉,配房靜謐,門口一個鍋爐房,噗嚕噗嚕地燒著開水。一棵老槐樹,把全院都遮成了陰涼,墻根全是青苔,屋脊上全是地黃,麻雀在屋檐下進進出出。陰差陽錯地,這里竟成了城建局子弟小學,盡管我的父親母親與城建局毫不相干,這是為了一鍋端了去峨眉新村,為建立城建局子弟中學做鋪墊嗎?

我成年以后,在稅務街上還曾見過吳老師,頭發(fā)發(fā)白,步伐已有老態(tài),迎面走上去,想象著小時候為我擦拭傷口的情景,她一定記得我是他的一個學生,可是她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我了,徑自從我跟前走過,欲言又止的我竟呆立在街面上,心頭涌上萬千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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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劉培國先生原創(chuàng)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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