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孤島
葉超群曾經(jīng)不理解爺爺,那個在孤島上看守40年燈塔的老人,葉中央。
在島上的漫長歲月里,老葉給塔里的燈上弦,伴著僅有的海浪、風(fēng)聲與過往的船。一復(fù)一日,“就像是監(jiān)獄”。
后來,葉超群也上島,成了守塔的小葉,那年他25歲。夜晚,光束從塔頂射出,穿透海面數(shù)十公里,皎潔硬朗,如月光一般。
這幾年,小葉看著百年來相同的塔光。有時,他似乎理解了爺爺不茍言笑的背后,有著說不盡的孤獨與燈塔剪不斷的命運。
如今,燈塔所扮演的角色已經(jīng)漸漸暗淡。它不再像以前那樣,是黑夜中大海的眼睛。過往的船都裝了導(dǎo)航系統(tǒng),甚至用手機(jī)地圖就可以準(zhǔn)確定位。只有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船老大,幾十年如一日,靠著穿透力極強(qiáng)的光束辨別方向。
現(xiàn)在的燈塔值班室里空調(diào)、電腦和電視齊全,小葉把微博、朋友圈刷光了,把《鋼鐵俠》等漫威電影和美劇也“刷”完了。日子綿長,島上的幾個燈塔工,除了交班、吃飯時碰個頭,人生過往、當(dāng)下困惑、未來愿景,重重復(fù)復(fù)地都聊遍了。被孤獨折磨的小葉,無法理解爺爺漫長數(shù)十載是如何熬過來的。
那些年在島上守?zé)羲恍枰苗姳韥砀兄獣r間。
娛樂資源極其貧乏,整座島只有一部收音機(jī),鎖在主任的房間里。早晚播一次新聞,臺風(fēng)來臨前收聽天氣預(yù)報。唯一作為消遣的報紙,也是大半個月前送來的。
最初的十年里,目不識丁的老葉自學(xué)電機(jī)書籍,一個個字對著字典認(rèn),字典翻爛了三本。學(xué)成之后,他用銅線、鐵皮、干電池,制作了一搜銀色的登陸艇。他把登陸艇放進(jìn)島上的蓄水池里,看著小艇游來游去,能玩上半天。他在島上一待就是11個月?;氐娇h城里,眼見來時的泥土路變成了公路,馬車漸漸變成了汽車。外面的世界變得太快了。
在爺爺老葉的燈塔生涯中,最長一次休假在家,只有三個月。在人生最長的一次假期前,他失去了至親的妻子和小女兒。1971年,妻子帶著兩個女兒,坐船到島上要與他團(tuán)聚。他左顧右盼著期待,最終等來的是一場噩耗。她們那艘搖櫓小船,與大船相撞,被風(fēng)浪掀翻了。
妻子和小女兒喪生,活下來的女兒,智力受損。這成了老葉心底最大的痛。
這種痛并不陌生,仿佛某種命運的輪回。在他5歲那年,也是海風(fēng)猛烈的夜晚,海島附近的一艘船上,一老一小困在翻滾的浪里,靠不了岸。
老葉的父親向海邊礁石走去,一陣大浪拍向了他。那是父親留給老葉最后的背影。如今,76歲的葉中央還記得深邃大海里,那個模模糊糊的物體,在海里無助地飄著,飄遠(yuǎn)了。
小葉曾經(jīng)不知道這些傷心的家族往事。他兒時的記憶里,也有一艘船。
船把他從海這頭的寧波鎮(zhèn)海,送到了那一邊的舟山嵊泗。背著小書包的他,獨自一個人坐在船上。那似乎是童年的常態(tài)。爺爺從來沒對他笑過,更別說買零食買玩具。除了來鎮(zhèn)海開會或看病,爺孫倆很少見面。他知道爺爺在燈塔,可燈塔上的工作是怎么樣的?奶奶哪去了?他從來不問。
小葉后來才知道,曾經(jīng)不斷有人勸爺爺別再上燈塔工作了,但老葉不理睬。已經(jīng)分不清是別無選擇還是固執(zhí)堅守。
多年后,孫子這樣理解爺爺,“他不是為了守這個燈塔,而是為守這個責(zé)任,守這份對親人的歉疚。他想償還這些東西,不然正常人很難去堅持。”
小葉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長久地堅持下去。起初,燈塔這份工作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所謂”的選擇。那會兒,他在舟山有一份工作。每次放假回家,爸爸總做爺爺?shù)膫髀曂玻喝ナ責(zé)羲?。被“催眠”了大半年,他辭了工作,上了海島。
葉超群身處的時代是自動化操作、便捷的聯(lián)絡(luò)與運輸,哪里還有大江大海般的歷史故事?那些記憶屬于爺爺和爺爺?shù)臓敔敗?7年前的那個除夕夜前夕,從白節(jié)山燈塔值班回來的老葉說,一艘客輪沉沒了。
那是太平輪。國共內(nèi)戰(zhàn)后,國民黨軍隊潰敗,陸續(xù)有人從上海跑到臺灣。搭乘那班船的,有當(dāng)時的很多名人,比如蔣經(jīng)國的好友,袁世凱的孫子,還有神探李昌鈺之父和亞洲女首富龔心如之父,等等。
在白節(jié)山附近的海域,黑夜中熄燈急駛的太平輪與從臺灣基隆開往上海的貨輪相撞。兩船相繼沉沒,近千人罹難。
那一晚,葉中央的爺爺在白節(jié)山燈塔上,看著遠(yuǎn)處閃爍著的滿船燈光,沉沒于一瞬。
凌晨三四點后,島上的漁民搖擼到遠(yuǎn)處尋找,茫茫大海里什么也沒有了。
許多皮箱飄到了白節(jié)山島上,那是整箱整箱的衣服。有些箱子里,裝著一堆白紙,紙上印著一串串?dāng)?shù)字。向城里的人一打聽,才知道那一沓沓的,都是上海匯豐銀行白花花的支票。整箱的白色票子,被廢棄攤放在白節(jié)山島上,風(fēng)吹日曬。在白紙的隨風(fēng)飄散中,一個唏噓的時代過去了。
到小葉的父親葉靜虎那一代,雖然在島上的時間遠(yuǎn)比爺爺短,倒也能說出一些艱苦卓絕的故事。比如,為了對抗炎夏,他們露天鋪席子睡覺。再平淡乏味,也有遍地的蛇與蜈蚣作戰(zhàn),還有漫天的星光銀河,和在海島上仰望牛郎織女星。
故事到了葉超群這一代,就行將擱淺了。生活平淡如流水,哪里還有什么刻骨銘心的堅守。島上的生活處處無聊,可傷心之處往往在陸地上。實習(xí)時領(lǐng)著微薄的工資,小葉處處看人臉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出去相親時,被問及房子車子,看長相看家庭。相比之下,島上人人平等,需求簡單,毫無糾葛。在這個80后眼里,欲望年代里,那些守?zé)羲牡胤?,是“純真的孤島”。
回不到爺爺對抗孤獨的單純生活了。從前都是慢的,時間流逝于海平線升起的朝陽、正午時孤島上消失的影子,和另一邊海平線上消逝的夕陽。
有時船兒經(jīng)過,拉響三聲汽笛。燈塔工聽見,跑到國旗下,升降三次旗,用無聲的問候回應(yīng)對方。
如今,小葉被分配在七里嶼,距離寧波港40多分鐘船程的島上。港口的泥沙沖入海里還未平息,小島被渾黃的海水包圍著。
舟山群島成了旅游旺地。電影《后會無期》在舟山的東極島取景拍攝后,游客爆棚。島上采取措施,將每天的客船票數(shù)限制在1600張。
為了上島,有些游客從凌晨1點就開始拿著板凳,排隊買票。
他們向往海島上的文藝景色,如同電影里《東極島島歌》唱的,“東極島/你是人間的仙境/太平洋的陽光它最先照耀這里”。
事實上,小葉覺得爺爺和父親守?zé)羲r待過的島更美好。
老葉跟小葉說,在他待過的島上,趴在床上能聽見來自海底的聲音。他鼓著嘴模仿大魚小魚的不同叫聲。大魚咕——咕,小魚咕咕咕,像地里的青蛙。
島嶼下方,有千萬條魚,在涌動。
小葉也想到那座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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