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頻繁出現(xiàn)的廟宇，細品其名，曹雪芹處處藏著深意
世情小說《紅樓夢》，開篇便是神話故事，以僧道貫穿始終，自然不會落下宗教場所有佛門圣地之稱的各類廟宇。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一部紅樓，或詳或略、或一筆帶過的廟宇不下二十處。
本文單論前八十回中重點寫到的八處廟宇，便可感知：《紅樓夢》中的廟宇，其實不止佛門圣地那么簡單。那，這些廟宇，究竟藏有曹公哪些玄外之音？
一、窄狹的葫蘆廟
葫蘆廟是《紅樓夢》第一回濃墨重彩寫及的廟宇，書中很詳細地寫了葫蘆廟的地址、外觀等基本情況：
"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nèi)有個仁清巷，巷內(nèi)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
這段話的信息量很大，不過，不難看出，諧音"糊涂"的葫蘆廟地處窄狹的"仁清"巷，乃人情世故俗氣的縮影之地罷了。
書中接著交待，士紳甄士隱家（意即"真事隱"）便與葫蘆廟一墻之隔，而落魄秀才賈雨村（隱喻"假語存"）因無盤纏進京趕考，流落在廟里棲生，平時與賣文維持生活。
由此引出甄士隱接濟賈雨村助他到京參加科舉考試，后來賈雨村當(dāng)上應(yīng)天府尹忘恩負義的故事。
因那年的元宵節(jié)，甄士隱的3歲女兒英蓮被人販子拐走不知所蹤；葫蘆廟又遇"炸供"引起的一場大火毀于一旦，連累著甄府瞬間灰飛煙滅，至此衰落。
賈雨村當(dāng)上應(yīng)天知府后，恰好審上一個人販子拐賣兒童的案子。原來這個人販子所拐賣的兒童正是恩人甄士隱的寶貝女兒英蓮，人販子將英蓮養(yǎng)至十幾歲時便賣給馮淵，又轉(zhuǎn)給呆霸王薛蟠，想兩頭卷錢。雙方買家都不依，薛蟠仗勢打死了馮淵，搶得英蓮。人販子見出了命案，跑了。
賈雨村在門子的提醒下（原來這個門子乃是當(dāng)年在葫蘆廟里的小沙彌），不僅不救恩人的女兒苦主英蓮，還亂點鴛鴦譜，為巴結(jié)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只讓薛蟠出了點撫恤馮家的喪葬費后匆匆結(jié)案。
這就是《紅樓夢》有名的經(jīng)典情節(jié)："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被中學(xué)語文課本作為優(yōu)秀范文收錄。
由此，"葫蘆廟"家喻戶曉，成了眾所周知的一個代稱。不過，葫蘆廟，當(dāng)真因賈雨村、小沙彌的緣故而"窄狹""糊涂"嗎？
其實，不盡然。乃曹公的反諷罷了，賈雨村、小沙彌哪里糊涂？他們不過是貪婪枉法之輩，欲"火中取栗"昧心鉆營罷了。
二、荒涼的智通寺
智通寺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二章回，因賈雨村"恃才侮上"而被免職，便去揚州林府給林黛玉當(dāng)上家庭教師。一天，賈雨村散步到一處山環(huán)水繞茂林深竹之處，不小心誤入此地破敗不堪的智通寺。
只見該寺十分古老、荒涼，還刻有一幅殘存的對聯(lián)：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一個既聾且昏、齒落舌鈍的龍鐘老僧在煮粥，問他，卻答非所問，令賈雨村大失所望。
曹公原本惜墨如金，卻有意點出如此景況的智通寺，還借賈雨村的視覺道出，是啥意思呢？
其實是曹公慣用的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手法，意在映射賈雨村的悲催命運以及甄士隱、賈寶玉等人的暮年狀態(tài)，亦是賈雨村的學(xué)生林黛玉后來看破人世間情意之后淚盡而逝的鏡像。
三、故弄玄虛的玄真觀
玄真觀出現(xiàn)在第11回，位處京中城外，乃寧國府賈敬出家當(dāng)道士的地方。
這賈敬，原本是乙卯科進士，但一味好道，便放棄了功名，也放棄了家業(yè)，將寧國府交給兒子賈珍打理后，就什么也不管，只身到玄真觀燒丹煉汞去了。
以致寧國府被荒淫無度的賈珍弄得烏煙瘴氣齷齪不堪，"…你們東府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
可賈敬仍癡迷于故弄玄虛的道士生活，一任家人胡作非為，對寧國府愛理不理，根本不置可否。不僅對賈珍、賈惜春這對兒女漠不關(guān)心，就是寧國府出了孫媳秦可卿過世這樣的大事也不回來料理幫襯一下。
故賈敬之死也很悲哀。因他在玄真觀吃了秘制的丹砂燒脹而死，死時腹中堅硬如鐵，臉唇被燒得紫絳皺裂，難看之極。
曹公提寫玄真觀的玄外之音就在這里，意在警世：若執(zhí)念于虛無縹緲的所謂"仙人"生活，到頭來，只能是自食苦果。
四、遙相呼應(yīng)的鐵檻寺與饅頭庵
鐵檻寺在12回中提及，是賈府的家廟，位于京城城外，系寧榮二公親自建造，有陰陽兩宅，陰宅專門停放靈柩，陽宅為送靈人員居住。其功用一是為了燒香拜佛、布施還愿；二則主要是備賈府方便時啟用，若府里有家人去世，先將靈柩抬來停放，再擇吉日安葬。
饅頭庵也就是水月庵，在15回中提及，距鐵檻寺很近。主持是靜虛老尼，庵內(nèi)還有智能、智通兩個小尼。因庵內(nèi)的饅頭特別好吃，故又稱饅頭庵。亦隱含墳?zāi)沟囊馑?，意即生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其實，這兩座廟宇，乃曹公化用宋代詩人范成大《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中有名的兩句詩"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的意思，特將"鐵門限"改為鐵檻寺，"土饅頭"改為饅頭庵而得。
這首詩體現(xiàn)的是佛家色空道家出世的意味，正與這兩座廟宇灰暗的情況相合。鐵檻寺、饅頭庵哪是佛門凈地那樣簡單？15回"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便將其齷齪之處展露無遺：
原來水月庵的主持靜虛老尼本沒有佛心，貪戀權(quán)財，受托請王熙鳳出面強迫長安守備家的公子與原下聘的張財主家女兒張金哥退婚，改嫁長安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王熙鳳便弄權(quán)解決了這場官司，從中獲利三千兩銀子，卻使重情重義的張金哥與守備家的公子雙雙殉情而死，破壞了一樁原本美滿的婚姻，導(dǎo)致一場悲劇。
智能這個小尼也不簡單，她漸知風(fēng)月便看上了風(fēng)流的秦鐘，與之偷情，又去秦鐘家里私會。秦鐘的父親營繕郎秦業(yè)發(fā)現(xiàn)后氣得將她趕走，秦鐘回家后又將他打了一頓，不久即悲憤而逝，導(dǎo)致又一起悲劇發(fā)生。
可見，鐵檻寺、饅頭庵是何等的藏污納垢，簡直有辱佛門，令人無語！
五、有皇室背景的清虛觀
清虛觀位于京郊，乃賈府求神靈保佑常去之地，在29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中很濃重地體現(xiàn)出來。
因元妃省親后，不久便請賈母帶上府上一干人等去清虛觀打平安蘸，也就是在清虛觀請主持張道長設(shè)壇念經(jīng)，做道場，行法事，求菩薩保佑。
這平安蘸，乃朱門大戶崇佛風(fēng)氣下的一項迷信活動，注重排場，講究鋪張，以顯豪門氣派。一般家庭是弄不了的。
可見，清虛觀的確"清虛"，底層草根哪有可能去湊熱鬧一或觀光？29回里對清虛觀明顯的皇室背景，即作了很清晰的說明：
八十多歲的主持張道士，身體健康，仙氣飄飄，曾經(jīng)是先皇御封的"大幻仙人"，又是當(dāng)今欽定的"終了真人"，現(xiàn)掌"道錄司"印，現(xiàn)今王公藩鎮(zhèn)稱他為"神仙"。
可見，這清虛觀雖是佛門場所，卻不是等閑之地，一般人是去不了、也不敢輕慢的。
六、大觀園內(nèi)的櫳翠庵
櫳翠庵是大觀園中的一處幽尼佛寺，在17回賈政游園時曾提及，18回元妃省親時曾題匾"苦海慈航"。
元妃省親后，櫳翠庵便成了妙玉帶發(fā)修行之地。
在41回，首次以此名宣稱，還提及庵里耳房、東禪堂和山門等幾個地方，且著墨重寫妙玉的正面出場，以精湛的茶藝盛情招待前來櫳翠庵的賈母及寶黛釵等人，突顯了妙玉的出身不凡，還隱隱暗示妙玉的塵心未盡，對寶玉暗含情愫。
在49回，還詩情畫意地題寫了櫳翠庵的白雪紅梅。于是，在50回"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中，便有了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折梅花插瓶，寶玉遂作《訪妙玉乞紅梅》，博得妙玉愉悅之下，將櫳翠庵的紅梅人手一枝相贈。
不過，櫳翠庵也成了妙玉的傷心地。因賈母出殯后的次日晚上，妙玉在庵里被賊人劫走，抓去海邊殺害。
可見，櫳翠庵這個佛門凈頭，承載著多少幻想，又承載著多少悲傷與血腥。
七、供奉洛神的水仙庵
水仙庵位于京城北郊外約五里處，乃賈府的香火地，供奉的是洛神。
43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專門提及了此廟宇，還賦予一個令人感動的畫面：
因那天正好是王熙鳳生日，賈母提議湊份子為她慶生。又因這天是丫環(huán)金釧兒跳井而死的日子，故賈寶玉沒參加鳳姐的生日，一早便去了水仙庵，找到了一口水井，為金釧兒燒了香，默默地對她進行了祭奠。
原來金釧兒是王夫人身邊的丫環(huán)，只因王夫人午休時，賈寶玉與她調(diào)情嘻戲，惹惱了王夫人，以金釧勾引她的兒子為由對金釧給予了重處，致金釧無顏而含冤跳井。
由此感知，視"女兒為水做的骨肉"的賈寶玉，對金釧之死內(nèi)心是含愧的，便在她去世的這天專程去水仙庵燒紙祭奠，以期得到寬恕。
可見，不夠擔(dān)當(dāng)整天混在內(nèi)帷之中的賈寶玉，從內(nèi)心深處并不愿傷害賈府的姑娘、丫環(huán)，只是嘻鬧慣了，便任性濫情，被父母責(zé)罰后，又不敢大膽地保護所喜歡的姑娘、丫環(huán)，少了點骨氣。
由此感知，《紅樓夢》提及水仙庵，極大地彰顯寶玉叛逆而又軟弱的個性。曹公神來之筆里，大有深意。
作者：李大奎，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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