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7年,這個“神秘”家族為何守護一座墓?
81歲的胡如英,比他小14歲的妻子劉美琴,一輩子沒有走出過湯溪鎮(zhèn)。
左起:劉美琴、胡益源、胡如英
用兒子胡益源的話來說,沒有踏出過山門一步。不是概念上的沒有,是地理和肉身的定立不動。他們沒有離開過那座墓一步。墓,背靠金華很有名的九峰山。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嘉勵和考古隊在九峰山下發(fā)掘九峰禪院遺址,考察周邊遺跡時,經過了這座墓。山緊緊環(huán)抱著它,山坡擠壓得非常厲害,如果不是守墓人用幾根粗壯的竹竿頂住了墓體,墓早就倒了。
墓碑上的字也漸漸風化——湊近,撥開碑上漫過的幾根綠草,手指抵著,才能艱難辨認:皇明誥贈鴻臚正卿安定郡七世祖考亙七十六府君胡公……
長期從事浙江地區(qū)宋元考古,鄭嘉勵自然敏感——墓碑上有“嘉靖”二字,這是一座距今400多年的明代家族墓,墓地規(guī)模很大,墓體保存完整。
毫無疑問,近500年來,這個胡家一定有一支子孫在這里守墓,否則,這座墓葬早就被盜了好多遍,或許早已消失。就在胡公墓的旁邊,60米處,有一間三層樓的小洋房。門被敲開,老人咿咿呀呀一口湯溪土話,突然,他小跑著回屋,拿出身份證、市民卡、老人證,點著上面的字眼:胡如英,這就是他的名字。世代離村索居只為守著祖先墓里的人,是胡如英的“太公”。但他并不清楚,太公跟他之間,究竟隔了多少代人。他只知道,太公是明代的。沒關系。模糊、遙遠,都沒關系,只要這是我們的太公,是我們的祖先就可以了。胡家獨門獨戶,離最近的村莊也有4公里左右。自胡如英記事起,就住在這里了。房子直到1995年才通電,至今沒有通水,全靠自己打井70多米,才有水用。胡家人的守,近乎于一種,死守。胡如英的兒子胡益源跟我們聊了很久——父親年輕的時候,身強力壯,相貌很好,個子1米74,叔伯也有1米8多。但一聽是守墓的,住在這么荒山野嶺的地方,沒人肯嫁。
母親16歲時嫁過來,這里苦歸苦,有山又有地,起碼有飯吃。她比我父親小了14歲。
奶奶常對爸爸和我說,你們要在這里好好守墓,至少不會餓死,我們住在這里,守墓,放牛,放羊。我聽父親說,我們早年的房子著火了,蓋了個茅草鋪,又著火,再蓋,又著火。我出生的第十天,房子全燒光了,一貧如洗。上世紀90年代,鎮(zhèn)里要搞旅游開發(fā),希望這里不要再造房子,跟我父親說,你隨便選一個地方。我父親說,為了守墓,我們房子要造在這里。每年都有盜墓賊對陌生人非常敏感胡如英每天都會到墳頭走一圈,哪怕隔壁村有親戚朋友結婚,也是到一下子,馬上就回家了。胡家人對陌生的外鄉(xiāng)人非常敏感,“以前一看到田里有穿著白襯衫的走過去,我爸耕田耕了一半,都會跑回來,非常敏感?!焙嬖凑f。就像鄭嘉勵第一次來,被老爺子嚴防死守。家里的狗也經常被毒死,這是盜墓賊來的前兆。晚上,常常會有人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上門,“老鄉(xiāng),我今天過來是要盜墓的,你睡在里面,不許動?!泵磕甑搅讼掳肽辏I墓賊總要光顧胡公墓兩三次。胡益源還記得最驚險的那一次——2007年3月4日,晚上。有個村民,棉花彈得很好,白天去人家里彈,吃了晚飯再回家。那晚,他騎著一輛自行車,前面就是我家了。老遠,他就聽到很響的聲音,像是我父母在吵架。這太奇怪了吧。他就打算去看下,也勸勸。那時,這里還是機耕路,高高低低,自行車一路過去,鏜鏜鏜,發(fā)出很大的聲響?!坝腥藖砹?!”他看到我家門口,幾個人影晃過,迅速跑了。再一看,我父母被繩子綁在了家門口的鐵環(huán)上,嘴里塞著手套。剛才聽到的爭吵,是他們拼死掙扎的聲音。我媽喘著粗氣,說有八九個人,都是外地人。大家趕緊跑到旁邊的墓地,正中間的那個墓,從上方被挖開了,砍刀、鋤頭還留在現(xiàn)場。一塊墓志被挖了出來,但盜墓賊不識,扔在一邊。這是墓主的兒子親自為父親寫的墓志。因為發(fā)現(xiàn)得早,沒有其他損失。報警之后,人們又把墓志回填,完好如初。第二天,媽媽拿著自家的雞蛋去那位村民家,謝謝他?!鞅I墓發(fā)生第二天的現(xiàn)場這不是最后一代胡家后人有話說飯桌子就擺在寬敞的客廳,屋里有些暗。我們準備回考古隊工地吃飯,一轉頭,劉美琴居然燒好了一桌菜,油豆腐、香干肉絲,拼命留我們吃飯。胡益源非常認真:你們一定要在這里吃飯,這是我爸爸媽媽的心意。胡益源今年40歲,是5個孩子里最小的,在金華工作。哥哥做廚師20多年。他還有三個姐姐,大姐三姐在杭州工作,二姐在金華的廠里上班。5個孩子的生活,安安穩(wěn)穩(wěn),踏踏實實。看到這里,很多人也許會生出這樣的慨嘆:這就是最后一代守墓人了,這是一個時代的自然選擇。但飯桌前一坐下來,胡益源的心好像打開了:如果這么說,我有點委屈。這是胡益源心里的話——雖然一個時代過去了,但文化還是要傳承下去。我現(xiàn)在是在外面工作,不等于我永遠在外面,對不對?我每周末都會回來,每次都會繞著山路走一圈,看一下墓。平常我爸也都是這樣的,日積月累。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寒冬臘月,三更半夜,狗汪汪叫,我也會拿著鐵棍出門。我哥為了(守墓)這種事,以前被蝮蛇咬過。我有個堂姑,現(xiàn)在身上還有狼咬過的傷疤。你說我有什么樣的毅力或精神,這就是家族里來的。我奶奶告訴我,你做不到光宗耀祖,但你要讓祖宗發(fā)揚? ?大。我默默無聞,什么都沒有,我就要以祖宗為自己的仰望目標,我要守護他,發(fā)揚祖宗留下的文化狀態(tài)。至少不能讓下一代不知道這里有人守墓了。我女兒今年7歲,每個周末,她基本都會跟我回來,會去墓地。孩子太小,還不是很懂。我跟她說,這是我們的祖先,你要拿來愛的,就像爸爸愛你,你愛爸爸一樣。她就雙手放在地上拜拜,那時候才四五歲。幼兒園里,老師問她,小朋友,你是哪里人?她會非常自豪:我是九峰山人。圖片來源:視覺中國胡家人守住的是一份樸素的愿望胡森應該想不到,自己當年為了守護父親胡漢而造的草廬,幾乎差不多的位置,400多年后,他們的后代依然執(zhí)拗地守在這里,守護著400多年前的他。
胡家的守墓,應該從“太公”胡森開始講起。
△胡森祠堂
胡森是個孝子建墓按照標準的昭穆葬法胡森生于1493年8月22日,卒于明嘉靖甲子(1564)二月初九,活了72歲,很長壽。他字秀夫,號九峰,顯然,他太愛這座家鄉(xiāng)的九峰山了,出的詩文集也叫《九峰先生文集》,還為眼前這座山,定制了很多詩:“滿路林光晨靄合,一川花氣午煙開”(《九峰巖》)。眼前的胡公墓,正中間最高的這座,并不是胡森的,而是他的父親,胡漢。胡森的父親40歲因病失明,10年后,胡森中舉,再過6年,中了進士,那年他28歲。胡森至孝,為官時都帶著父母到任。母親在他任上去世。后來,胡森辭官,回到九峰山下,悠游20多年,再也沒有出去過,就是為了侍奉失明的父親。直到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父親去世,享年84歲。此時的胡森也已57歲,父母離去,他的長子胡文炳,也早逝了。眼前的這座胡公墓中,其實還安睡著胡文炳。這座墓,是什么時候建的?胡森親自為父親撰寫的墓志,幫我們找到了這個時刻——1551年,墓建成,守墓應當也自此開始。我們暫時沒有找到墳圖,但根據(jù)金華二中老師、地方文史整理和研究者高旭彬提供的墓略,胡森墓的布局還是一目了然——湯溪明嘉靖年間胡森墓,并排一共有六穴:正中間兩穴,左一為胡森生父胡漢,右一為胡漢妻王氏;左二為胡森,右二為胡森妻豐氏,分列正中兩穴(胡森父母)左右;左三為胡森早逝的長子胡文炳,右三為文炳妻龔氏,分列左右最外側。這就是標準的所謂“昭穆葬法”。什么意思?始祖居中,父居左為昭,子居右為穆。鄭嘉勵曾寫過,昭穆的理解,有狹義和廣義之分,通俗點說,就是要講尊卑次序。北宋大儒程頤有感于當時“不分昭穆,易亂尊卑”的狀況,在《葬說》中提出了“昭穆葬法”:“葬之穴,尊者居中,左昭右穆,而次后則或東或西,亦左右相對而啟穴也”,這個嚴格的規(guī)定,在南宋極為罕見,但明代胡森墓的位次排列,分毫不差。57歲的胡森遵守喪葬制度和喪禮的所有要求,根據(jù)《明故南京鴻臚寺卿胡公行狀》記載,他睡在草席上,頭枕著土塊,住在草房子。這種草廬,也就是墓廬,專門建在父母墓旁邊。這是我們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描寫胡森守墓的細節(jié)?,F(xiàn)代社會里堅守著一份古代的職業(yè)守墓人說“只憑自愿”現(xiàn)在年輕人可能已無法想象,守墓在古代是一份職業(yè)。鄭嘉勵說,守墓,無金錢酬勞,但有墓田,田租收入,可以保障溫飽,還能供奉墓祭。有些地方,守墓人習慣將墓田稱為“一畝三分地”。這是籠統(tǒng)的謙稱,事實上,當其盛時,胡森墓地附近的墓田,面積遠大于此。只要年成不太壞,在傳統(tǒng)社會,守墓是相當穩(wěn)定的職業(yè)。高旭彬說,在中國古代,為了表達親人對亡故的家人或尊長的哀思,很早就有“廬墓”的制度。即在親人的墳墓邊搭個草棚居住,看守一段時間,以示不舍之意。延及后來,父母亡故后子女守孝三年以成定規(guī),“廬墓”的事跡更層出不窮。明清時期,一些地方的望族對家族墓地管理有方,會委派專人看守,有些是外姓的受雇傭者,有些是本族成員。這在從前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不過,隨著舊的宗族制度瓦解,守墓人就難尋了,像胡如英這樣一家守墓人的狀況,在中國差不多是孤例了?,F(xiàn)代社會,胡家人還在繼續(xù)這樣一種古代職業(yè)。胡森之后的幾代人,是如何守墓的,我們目前還沒有找到更多的資料。我和鄭嘉勵兩個“外人”,很想從胡家人的世代守墓中,了解整? ?守墓制度是怎么樣的,從歷史縱深處,把這個守墓的故事連貫起來。比如如何選擇后人?東陽有過一個例子,一個康熙年間的祖墓,曾交給異姓人守,生計好了之后,他會把這個行當交給另外一個異姓人。比如關于墳田,有多少面積?父親胡如英回憶,以前山上有62畝,5塊2毛一畝,租用給鎮(zhèn)里,租用期是50年。為了守墓,還有兩畝山留著自己種種菜,種種番薯。后來,墓田不再專屬于胡家,分到了三個村莊里。我們希望從“理性”“文獻”的層面,倒推、填補這個守墓的故事。但很難。這種難,也是我們的困惑,胡家人對于太公,對于胡氏家族,并沒有太多研究,也不在乎任何規(guī)則,守墓,對于他們,很單純,只有四個字——世世代代?!暗轿野职?,說不清是第幾代,就是這么代代傳下來的?!眱鹤雍嬖凑f?!拔覀冞@是祖業(yè),就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备赣H胡如英再次強調。胡益源說,長子次子也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就像現(xiàn)在,我和哥哥兩個人,就一起守著?!蹦怯袥]有具體的守墓職責?沒有。胡益源說,小時候,胡家后人會到家里看望父母,喝口水,再去上墳,還有考上大學的年輕人,也會過來祭祖。每年正月初一,大家先到我們家,由我爸爸陪著一起去祭祖。我們守墓的人沒有這么多規(guī)矩,都是自愿。兒子又強調了一次。記者手記守墓的忠誠來自最樸素的愿望胡如英一家,是在動用肉身抵御這個時代的洪流。我和鄭嘉勵帶著不同的預設來到這座墓——他認為,這家人對于守墓制度,對于胡森家族,一定研究得很透,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我想寫的是,在城市生活工作的胡益源和他的家人,年輕一代對于守墓這件事,絕不會和老一輩有著同樣的意愿和“忠誠”。矛盾在哪里,他的父輩必定是最后一代守墓人。事實是,我們都想錯了,胡家人堅決否定“最后一代”的定義,這樣的字眼,讓他們覺得委屈,才會紛紛在鄭嘉勵的公號上留言,維護家族,維護那份責任和忠誠。想象中的選擇題并不存在。胡益源不善表達,他口中頻繁出現(xiàn)的“大詞”:責任、傳承、世代相守、敬業(yè)。讓我們一度很疑惑,也害怕是否是一種刻意引導??勺詈?,我們還是錯了。時代并沒有過去,只是現(xiàn)在的我們對于那樣的生活已經不再相信了:一種傳統(tǒng)的滿足,人的樸素愿望,終極愿望,只是安安穩(wěn)穩(wěn),知足常樂,從一而終。說到底,都是一些大詞,是常識,也是真理。參考書目《九峰先生文集》明 胡森《“青陽胡”——明清湯溪縣屬第一望族 》高旭彬《守墓人》鄭嘉勵。
(文章來自:錢江晚報,圖文/馬黎,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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