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奧來啦丨1980年中國冬奧首秀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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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虎年春節(jié)之際，也是臨近2022北京冬奧會開幕之時，佇立在北京和張家口賽區(qū)的那些高規(guī)格、國際化的場館設(shè)施，為遠道而來的各國參賽人員展示了我國在基礎(chǔ)建設(shè)以及科技發(fā)展方面的實力。但是你可曾見過我國滑雪運動事業(yè)的起步階段是怎樣的？僑居美國的攝影文化學者王瑞曾于1980年代在東北地區(qū)采訪報道了我國滑雪運動員早期的訓練、比賽情況。北京冬奧前夕，他以生動的圖文串起了當時的點滴回憶。這些圖文就像一把時間的標尺，丈量著我國滑雪運動在歲月里的發(fā)展與變化，同時也讓人對當年運動員們不畏艱苦、堅持拼搏的精神心生敬意。
在此，我們預祝中國的冰雪健兒在2022北京冬奧會賽場上取得好成績。
四位參加美國普萊西德湖冬奧會的四名滑雪運動員，左起依 次為：樸東錫、林永浩、王桂珍、任桂平，吉林省通化市，1979年12月 王瑞
通化業(yè)余體?；┙叹毚搌P玉冒雪指導學員訓練，1979年12月 王瑞
2022年北京冬季奧運會吸引了全球的關(guān)注。開幕前，我因疫情蝸居于美國洛杉磯的家中清理舊物，翻騰出來幾卷我在1980年代拍攝的中國滑雪運動的底片，掃描后對照日記核對拍攝時間，多少還能逶迤帶出當年中國滑雪運動發(fā)展的線索。
本文作者王瑞搭乘機械索道上行，吉林省通化市金廠滑雪場， 1980 年2月
正在進行越野滑雪的任桂平，1982年1月 王瑞
早在1957年2月，中國就在吉林通化舉辦了第一次專門的滑雪比賽。之所以選擇通化并非出于偶然，在偽滿時期這里就建立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滑雪場，不過當時只為少數(shù)偽滿當局和日本人服務(wù)，民國政府接管滑雪場之后曾在此進行軍隊官兵的滑雪訓練。1959年，作為首屆全國運動會的冬季項目，新中國舉辦了第一屆綜合性的全國冬季運動會，直到1980年代之前，冬運會都以全運會冬季項目的形式舉行。1980年，中國首次派運動員赴美國參加冬季奧運會，也是在這一時期，冬運會開始從全運會中分離，1983年起開始單獨舉辦。借改革開放的東風，中國滑雪運動此時才真正獲得快速的發(fā)展，這就是當時我拍攝這些照片的背景，它們一方面記錄了早期滑雪運動土得掉渣的狀態(tài)，一方面見證了四十年來冬奧運動員快速與國際接軌的勤勉與蛻變。
華麗的蛻變
1980年，第十三屆冬奧會在美國普萊西德湖舉行，此前一年，中國國際奧委會合法席位得到恢復，中國體育界迎來了“百廢待興”的燃情歲月，準備著全面參與到世界運動大賽中去。我國首次參加冬奧會派出了28名男女運動員前往美國參加滑冰、滑雪、現(xiàn)代冬季兩項的18個單項比賽，其中有四名運動員來自通化。
1979年國家體委直屬媒體《體育報》和《新體育》雜志各派了一名記者前往吉林通化采訪這四位滑雪運動員，當時我在吉林省體育科學研究所工作，所領(lǐng)導委派我協(xié)助兩位文字記者去通化拍攝相關(guān)圖片。在此之前，由于東北的冬季特別寒冷，這里的滑雪運動員在媒體報道中還比較罕見。
立姿射擊，現(xiàn)代冬季兩項比賽，全國滑雪大會，吉林省通化市金廠滑雪場，1980年2月 王瑞
12月14日，我隨同那兩位記者從長春站乘火車夜行，于凌晨抵達通化火車站。黎明前，我們在車站昏黃的燈光下，迎候從長白山深山老林訓練雪場趕回的中國當時最優(yōu)秀的四名滑雪運動員，他們是樸東錫、林永浩、王桂珍（女）、任桂平（女）。十幾分鐘后，從長白山駛來的火車進站了。旅客出站時，若不是見他們肩上扛著滑雪板，簡直無法從混雜的山民百姓中判斷出這就是中國第一批參加世界冬季奧運的中國滑雪健將。他們透著北方山溝人的淳樸憨態(tài)，全身上下唯一能使我記住的醒目色彩，就是被雪原強烈紫外線曬出的那副對稱的紅臉蛋兒。
臥姿射擊，現(xiàn)代冬季兩項比賽，全國滑雪大會，吉林省通化市金廠滑雪場，1980年2月 王瑞
當天上午通化市體委領(lǐng)導接見了候選參加1980年冬奧會的四位運動員。我為運動員拍了合影，拍照時，他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服裝，我遵照《體育報》記者意圖配合介紹文章所拍攝的個人半身照，因為看起來太土，后來《體育報》1980年2月1日登載的是他們在北京出國之前換上新服裝后重新拍攝的照片。
其中通化市女運動員王桂珍當時年僅18歲，她最擅長的項目是高山滑雪，最肯吃苦。她常常在訓練中完成和男運動員同等的數(shù)量和強度，男運動員登多高的山，她也登多高的山，那幾年連續(xù)多次奪得了全國女子高山滑雪的全能冠軍。在第四屆冬季運動會上，一人囊括女子四個項目的全部金牌。此后在中國女子高山滑雪項目中一直獨占鰲頭。除第五屆冬運會上大回轉(zhuǎn)金牌被解放軍選手金雪飛奪走外，那些年的全國高山滑雪比賽金牌非她莫屬，1976年至1985年的中國滑雪成為了“王桂珍時代”。
長白山滑雪場，1982年3月 王瑞
在吉林省通化山城土生土長從未走出邊遠山區(qū)的四名滑雪選手，生平頭一回邁出山溝，從長春到北京，在國家體育運動委員會換上體面的出國運動裝，于1980年元月，生平頭一回搭乘飛機，從北京經(jīng)由香港飛抵日本東京中轉(zhuǎn)。在日本，他們獲得了當?shù)貜S家贈予的全副現(xiàn)代化滑雪器材裝備，并且在設(shè)施先進的日本滑雪場進行了短期適應(yīng)性訓練，終于在1980年2月，首次參賽的中國運動員，亮相美國普萊西德湖冬季奧運會賽場，引起全世界的特別關(guān)注。雖然距世界先進水平尚存差距，但開闊了眼界，鍛煉了隊伍。
在不到兩個月的短暫時間里，這幾個東北小城青年的人生發(fā)生了巨大的蛻變。他們慣踩山溝泥土和山林積雪的雙腳，不期然地以一舉幸運的“回轉(zhuǎn)”，穿行于繁華大都會的車水馬龍之中。這夢幻傳奇式的人生經(jīng)歷，令人聞之不勝感慨。
高山滑雪比賽，全國滑雪大會，吉林省通化市金廠滑雪場，1980年2月 王瑞
1980年初電視機尚未在中國普及，連我們體育科研人員也是從紙媒報刊上滯后看到美國普萊西德湖冬季奧運會開幕式的黑白圖片。中國代表團入場隊列由吉林省速度滑冰運動員趙偉昌作為旗手，高擎五星紅旗走進會場，是為中國冬季運動開啟了走向世界的里程碑標志事件。為了祝賀中國體育健兒第一次參加冬季奧運會，中國郵電部于1980年2月13日發(fā)行了4枚一套的《第十三屆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紀念郵票。
1980年3月，四位滑雪選手返歸故里，我又持照相機去迎接。當他們與其他選手一眾從長春站貴賓出口閃現(xiàn)時，身穿色彩鮮艷的高級羽絨滑雪服，背挎世界名牌運動包的那副光彩照人打扮，宛若海外華僑驟現(xiàn)眼前，看起來與初見時判若兩人，唯有那紅臉蛋還跟以往相像。這批見過大世面的年輕人，旋即被前來迎接的官員們簇擁著鉆進汽車。目睹他們蛹化蝴蝶，“丑小鴨”變“天鵝”般的樣貌突變，我手上的相機快門不知何故竟一下也沒按動。
簡陋的裝備
1980年2月上旬，全國滑雪比賽在吉林省通化金廠滑雪場舉行，幾乎與美國普萊西德湖冬奧會同時舉辦?；┍荣惔髸嗽S多通化地區(qū)的群眾，他們穿著幾乎清一色的黑棉襖，搭乘吉普車、馬車和自行車等不同交通工具紛紛趕來，下了公路還得徒步趟過二里被積雪掩蓋的農(nóng)田壟溝，時不時就有人滑倒，但看熱鬧的興致高昂得很，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嘮嗑，畢竟在偏遠山城像這樣有過節(jié)氣氛的文體活動太少。不過沒多久，人們就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氣，渾身冒汗，有的人摘下棉帽，頭上冒出絲絲白霧。
步行前往通化金廠滑雪場的群眾，1980年2月 王瑞
金廠滑雪場是1959年中國聘請蘇聯(lián)滑雪專家?guī)椭疾爝x址建設(shè)的新中國第一座專業(yè)競技滑雪場。1979年我頭一回來時，這里還沒有任何現(xiàn)代滑雪場的機械輸導設(shè)施，僅用一分鐘就滑下山的運動員，必須扛著雪板一步一步吃力地自己爬上山頭。這一回，當我趕到雪場后發(fā)現(xiàn)雪道旁新建了一條機械索道，一根懸空的鋼絲繩上間隔固定若干由一鐵桿焊上的鐵座，運動員一只胳膊抱持雪板一只手抓著鐵桿，取代了以往肩扛雪板徒步登山的體力消耗，雖然這條索道還十分簡陋，但畢竟是個開始。后來聽第一代通化滑雪隊員說，他們1960年代在通化江南滑雪場訓練時，曾用一臺絞盤機拉拽一個木制爬犁代替。他們還“自力更生”，用火烤彎竹板做滑雪板。越野滑雪運動員穿著普通棉鞋踏著竹制的滑雪板、手執(zhí)竹桿雪杖馳騁于林海雪原。高山滑雪運動員的特殊靴鞋，竟是他們親自動手用牛皮量腳特制，雪板裝備也是用板材和鋼板自行打造而成。那次比賽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吉林市隊的高山滑雪骨干張蔭全，他是一名被中國人收養(yǎng)的日本遺孤，在隊里他年紀最大，成績一向名列前茅，唯獨落后于樸東錫，因而一直未能取得冠軍。此次大賽恰逢樸東錫赴美國參加冬奧會，給了他奪冠的機會。然而，這次的比賽首次規(guī)定了高山滑雪的滑降項目必須佩戴頭盔，吉林隊來不及置辦價格不菲的塑料頭盔，只能以建筑工人的“柳冠斗”（柳條編的帽子）代替。在滑降比賽中，張蔭全在滑行騰空落地的一瞬間被顛低的柳條帽遮住眼睛，以不到一秒差距再度屈居第二。
全國越野滑雪現(xiàn)代冬季兩項比賽， 黑龍江省海林市八一雪場，1988年3月 王瑞
全國滑雪比賽大會上有一道特別“風景線”，是賽場邊幾個身著醒目彩色羽絨滑雪服的日本訪華觀摩團員。在1980年代中日友好的背景下，日本向國家體委贈送了一批二手滑雪裝備，這是中國滑雪運動裝備的第一次整體換裝。據(jù)中國第一位越野滑雪冠軍單兆鑒回憶，這些裝備給當時出國比賽的運動員輪流使用，不合身的也只能湊合。
夏季輪滑集訓比賽，旅順，1981年10月 王瑞
在那一時期，裝備上的不足和有限的雪期始終是中國滑雪運動員需要克服的難題，特別是在無雪的夏季，他們要借助特制的輪滑設(shè)備來保持日常訓練。而1980年在美國普萊西德湖冬奧會上，為應(yīng)對當年降雪不足，美國已經(jīng)開始采用人工造雪技術(shù)了。
少花錢，多拍攝
不只是滑雪裝備，當年相機和膠卷也屬于“奢侈品”。在沒有開展雪橇（準確的譯詞應(yīng)為“冰車”）運動的時候，高山滑雪的滑降算是陸地運動中飛馳速度最快的項目。使用全手動機械相機拍攝高山滑雪，情形如同在凍手凍腳的冰天雪地嚴寒中狩獵，必須具有開槍射擊奔跑動物那般的追拍和抓拍技術(shù)，還需要忍耐徒步爬山趟雪的艱苦。雖然一些條件好一些的記者已經(jīng)開始使用帶有電子功能的自動相機，但這種高級的設(shè)備可能會因氣溫過低而無法使用。因此，來通化拍攝滑雪的專業(yè)記者比較少，那些年在這里我只遇見過體育攝影女記者呂英亮，她背著攝影器材剛抵達賽道下方時，體力已經(jīng)幾乎消耗殆盡，她的敬業(yè)精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長白山滑雪，1985年11月 王瑞
第六屆全國冬季運動會，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湖滑雪場，1987年3月 王瑞
跳臺滑雪比賽，第六屆全國冬季運動會，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湖滑雪場，1987年3月 王瑞
我頭回抓拍快速移動的高山滑雪運動員，使用的是工作單位的一臺德國產(chǎn)祿來福萊克斯120雙反照相機。由于此前我利索且節(jié)約地完成了吉林女籃的拍攝任務(wù)，于是所里又從拮據(jù)的經(jīng)費里特批了50元采購膠卷，我一個中學同學的舅舅曾于1950年代留學蘇聯(lián)基輔大學攻讀感光材料專業(yè)，學成回國后分到保定膠片廠任職。通過他的介紹信，我聯(lián)系到了膠片廠供銷科辦公室，有幸買到了新型藍紫色片基的試驗產(chǎn)品，簡裝處理價為每卷4毛錢。我只花了40元竟買到100卷膠卷，拿到貨時發(fā)現(xiàn)原來這種就是不帶褙紙的所謂“裸體膠卷”，我又用廢棄的卷軸和褙紙自行包裝，順利完成了采購任務(wù)。
冬季兩項，第六屆全國冬季運動會，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湖滑雪場，1987年3月 王瑞
長白山滑雪訓練，1985 年11 月 王瑞
在全國滑雪大賽上，這些便宜的膠卷派上用場，讓我可以盡情地拍攝，每天返回賓館房間，我便迫不及待地在洗手池沖洗膠卷，響應(yīng)了20世紀80年代“少花錢多辦事，不花錢也辦事”的號召。此后，我又拍攝了1983年的第五屆冬運會、1987年的第六屆冬運會、1988年全國越野滑雪、現(xiàn)代冬季兩項比賽和滑雪隊在長白山的訓練，等等。1988年，利用這些大量積累的照片素材，我參與主編了當時由中國滑雪協(xié)會創(chuàng)辦的《滑雪》雜志，見證了中國滑雪運動在比賽訓練、配套裝備、雪場設(shè)施等方面的進步。
現(xiàn)代冬季兩項比賽，第六屆全國冬季 運動會，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湖滑雪場， 1987 年3 月 王瑞
1988年在我出國留學之際，將這部分兼職拍攝的滑雪運動底片資料交給原工作單位，然而1990年代后期我回國探訪時，得知在我離職后單位再沒有人接手拍照的工作，幾經(jīng)人事變更，大部分照片和底片已經(jīng)遺失。
跳臺滑雪比賽，第六屆全國冬季運動會，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湖滑雪場，1987 年3 月 王瑞
此次翻找出來幸存的零散照片勾起了我1980年代的記憶，如今，我通過電視看到在崇禮剛剛建成的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現(xiàn)代化滑雪比賽場，其專業(yè)程度已赫然領(lǐng)先世界。四十年的冬去春來，在一道道回轉(zhuǎn)的雪轍之間，中國的滑雪運動從林海雪原起步，勵精圖治，奮力拼搏，終于迎來2022年冬季奧運會在北京開幕的閃光時刻。而在這些用廉價膠卷拍攝的照片上，這些面孔似乎永遠不變地留在了那些年的青蔥歲月之中。
王瑞
1950 年出生于吉林，攝影人、攝影文化學者，現(xiàn)居于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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