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紀念消失的800余條長沙老街

原創(chuàng) 城市記憶CityMemory

長沙的汽船碼頭,可能是潮宗門

長沙,是你我生活的城市,但也可能是你我都陌生的城市。當你穿行在黃興路、五一路、南門口、化龍池等繁華的燈紅酒綠之地,可能從未想過這些地名是怎么來的,也未曾知道它們背后的命運。這些大街小巷,這些商圈名稱,它們許多早已死去,只剩地名的空殼,也有的在新的時代有了新的內(nèi)涵,如同“你方唱罷我登場”。

身邊的地名,藏著王侯的榮耀和市民的煙火

許多地名瞬間穿越了兩千年,只是我們誰也無法考證,它們到底是從兩千年前一脈相承而來,還是只是后人的穿鑿附會。河西的靳江河、靳江路、靳江小區(qū),源于春秋楚國大夫靳尚;太平街旁的太傅里,源于西漢賈誼;定王臺,源于思念母親的西漢長沙定王劉發(fā);而跳馬澗、驚馬橋、馬欄山、撈刀河這些古地名與關公戰(zhàn)長沙緊密相連……

靳江河入湘江處

長沙并不像那些古都一樣,有著動輒十幾個王朝的背影,除了西漢長沙王,它只有唯一的政權——五代馬楚,以及明代藩王長沙王。每個在此成為一方霸主的王,都想在這個城市留下自己的榮耀,他們建王宮、修花園、蓋牌樓,只是王侯們的榮耀,轉眼間成為過眼煙云,只剩那些地名,像風中作響的風鈴,默默訴說昔日的榮光。

司門口老照片

司門口是明朝長沙王府儀衛(wèi)司的門口;東牌樓、西牌樓是王府東西大門外的牌樓;如今萬達廣場東側以賣水產(chǎn)出名的西長街,原是王府西門大街,類似北京西長安街……這世界沒有不散的宴席,王侯們的宴席,更是樹倒猢猻散、滿眼話凄涼,我們市井小民,一不小心見證了歷史的凄涼,又在行色匆匆中,赴自己的宴席,最終也不免世事變幻、人走茶涼。

小西門老照片

當古老的長沙城進入明清時期,它的城市如同社會一樣定型,市民們就如同城墻內(nèi)禁錮的生活那樣,遲滯而麻木。長沙的大小城門最終固定并連向城內(nèi)的大街,那些為防衛(wèi)需要而開鑿護城河以及河橋,也與漸漸發(fā)展的城郊集市、港口融合一起,許多地名因此誕生,也順帶衍生出了世俗長沙的生活。

南門口、大西門、小吳門、興漢門、潮宗街、通泰街、湘春街、瀏城橋、西湖橋、培元橋,它們是商賈云集之地、三教九流聚合之所,也有的是南北船幫歇息的港灣,茶館酒肆、妓院書場,人們在這里盡情迷醉,就像當代娛樂至死的長沙一樣。

湘春門老照片

擁擠,也是古往今來一大特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切擁擠與吵鬧,無非是“利”字當頭。北門內(nèi)北正街、通泰街交匯處的“頭卡子”,就是這樣一處“出城”與“進城”的地方,這里是入城第一道關口,設有木柵門,所以叫做“頭卡子”。不知道頭卡子在哪里,肯定不是老長沙。

長沙類似進出城的關口還有很多,西邊的各大碼頭,東邊的瀏陽門與小吳門,都是鄉(xiāng)下人進城追夢的地方,偶爾也可能是城里人厭倦了世俗,漂流江海、尋找那世外桃源的起點。

明長沙王府效果圖

那些官家衙門一個個矗立起來,成為地標,也成就了地名。藩正街、藩后街,一前一后,簇擁著藩司,那是布政使大人辦公的地方;臬后街、都正街源于臬司、都司,臬司、都司分管司法與軍政;府后街在長沙府署后側;糧道街是因此街駐有糧道衙門;鹽道署所設之地即為鹽道坪……

對于老百姓來說,這些曾經(jīng)都是望而生畏的地方,“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只是幾百年后,這些老街小巷,早已充滿市井煙火,是小民們花錢買醉、呼朋喚友,或扯談打麻將嗦粉的地方。就像打麻將一樣,輸贏之間,皆是人生,曾經(jīng)贏了的官家們,最終還是輸了,輸給了時代,輸給了另外一批官家。

30年前的袁家?guī)X

官家的地名多少還有點文縐縐,市井小民的地名就直抒胸臆了,僅僅就家族聚居地來說,長沙就有下黎家坡、馮家灣、左家井、伍家井、涂家沖、袁家?guī)X、晏家塘、廖家灣、潘家坪、肇家坪等大大小小幾十個“百家姓”地名,不能不使人們對生活在這里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蕓蕓眾生注目。

這些以百家之姓命名的大街小巷,數(shù)量也大大超過了那些以英雄豪杰命名的街巷。原來這些處于城郊結合部或城外的村落,慢慢也變成了熙熙攘攘的市區(qū),家族不在,那祠堂牌坊也已消逝,村頭的老農(nóng),換成了小巷中光著膀子搖著蒲扇的嗲嗲。

文革,一場改名鬧劇

政治,總是無孔不入的影響社會生活,地名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成為“政治的留聲機”,在“文革”這種“轟轟烈烈”的歲月,一切都變得那么火熱與肆無忌憚。大街小巷的地名,若不“破四舊”,就無法體現(xiàn)革命精神。

黃興路商業(yè)

民國程潛任湖南省主席時,將南正街和伯陵路分別更名為黃興路、蔡鍔路。解放后黃興路、蔡鍔路一直沿用到1971年,為國內(nèi)外所熟悉,具有相當?shù)闹?。但在十年?nèi)亂中,這兩條路被分別改名為大慶路和大寨路,那時“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之風正刮遍全國。

紅衛(wèi)兵小將和革委會主任們所起街名純用政治口號化語言,有時他們想不出那么多口號,甚至讓一個城市有多條同名的道路,長沙原城南路白馬廟、定王臺般若庵,以及大王家巷旁一小巷,竟都改稱“工農(nóng)巷”。

潮宗街教堂

細數(shù)長沙改名的街道,那些名字密密麻麻,甚至可能讓人看了犯“密集恐懼癥”:

開福寺路變成朝陽路、湘雅路變成反帝路、潮宗街改成反帝巷、平地一聲雷改名紅星街、徐祠巷改為大寨里、皇倉灣改為大慶村、蘇家巷改為育紅街、觀音井改為利民井、小瀛洲改為新俗洲、斗姥閣改為宏圖街、走馬樓改名東方巷、青山祠改為幸福街、裕敏里改成向陽里、祝威崗改為武衛(wèi)崗、火藥局改為向陽村、流水溝改為光明街、一步兩搭橋改成反資街、吊馬莊變成群眾巷、晏家塘成為勝昔街、軒轅殿變成五一新村、長壽里變成反帝坪、學宮街變成學工街、局關祠改為建新街、樂古道巷變成永紅巷、留芳嶺變成向陽嶺、百善臺成為躍進巷……

蔡鍔路油畫

如同人的紅極一時,政治的狂熱也是短暫的,1978年后,整個中國都在追索、反思,人們的目光也漸漸轉移到這些與人衣食并不太相關的地名上,長沙首當其沖的就是大慶路和大寨路,1981年,這兩條長沙最繁華的主干道復名為黃興路、蔡鍔路,這是長沙在改革開放后最先恢復原名的兩條街道。

黃興路步行街

還有如阿彌嶺,位于今雨花區(qū)赤崗北路以東、桂花路南側,原名峨嵋?guī)X,但因“阿彌”是宗教用語,文革時就針鋒相對的改成“唯物嶺”,“文革”結束后再次改回原名。

僅僅到1982年4月,長沙城區(qū)普查到的1014條巷中,恢復原名、進行更名的就有269條,居委會更名58個,街道辦事處更名5個。地名兜兜轉轉十幾年,就是一場鬧劇。

記憶,隨地名一起消失

民國時期的一場文夕大火 ,讓千年古城長沙毀于一旦,全市1100多條街巷(不包括橘子洲和河西),片瓦不留的有690多條,幸存不到5棟房屋的有330多條,只有一兩棟房屋的有190多條,全市嚴重受災的街道將近90%。長沙,也因此與廣島、斯大林格勒一起,并稱為二戰(zhàn)時期破壞最嚴重的三個城市之一。

文夕大火油畫

然而,盡管地面建筑無存,文夕大火卻并沒有使街巷消失,畢竟,房子容易燒毀,麻石老街卻不容易燒掉(盡管燒的通紅燙腳),真正讓老街大量消失的,還是上世紀80年代至今的城市發(fā)展,這是新時期的“賽文夕”運動。

老長沙中聞名遐邇的“平地一聲雷”,是一條因井而得名的小巷,原在定王臺后面,民間傳說此地一日忽然爆震,泉源遂絕,投之以石,其聲轟然如雷,故名“平地一聲雷”。這條極富韻味的老街,1997年拆建為住宅區(qū)和解放中路立交橋。

倒脫靴巷和西倒脫靴位于長沙南門口一帶,傳說東漢末關公戰(zhàn)長沙時,太守韓玄逃跑,先后把兩只靴子脫掉,靴尖分別朝南、朝北放,以引開追兵,就有了“南倒脫靴”和“西倒脫靴”的巷名。這兩條小巷幾年前在城市建設中消失了。

還有人總結了長沙地名的“從一到十”:一步兩搭橋、二里半、三王街、四方坪、伍家?guī)X、六堆子巷、七里廟、八角亭、韭菜園、十間頭。它們充滿了生活氣息、地理特色,比官方地名少了威嚴與晦澀,多了俗氣。如今它們有的已不在,只能留老長沙們空回憶了。

今日四方坪

“一步兩搭橋”原是一個有護城河和河橋的地方,后來,護城河沒有了,橋也沒有了,這里變成了一條小巷,就一直叫一步兩搭橋,如今小巷也消失在城市的棚改建設當中……

沙市曾規(guī)定潮宗街等11條街巷為受保護的歷史街巷,并明確這些街巷、舊宅,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擅自拆除。然而才過幾年,11條街巷中就有大古道巷、小古道巷、磨盤灣-南倒脫靴-一步兩搭橋三條老街被拆遷,湖南大學建筑學院教授柳肅曾為此感慨:“政府自己掛牌保護的老街巷老建筑都拆遷了,這不能不讓人感到遺憾?!?/p>

長沙兩條歷史文化街區(qū)之一太平街,圖/牧野

此外還有許多老街,如走馬樓、柑子園、臬后街、北正街等短短幾年內(nèi)就消失了,只留了一個地名供后人憑吊。1986年出版的《長沙市地名錄》共記錄長沙街巷1026條,1998年出版的《長沙老街》中只記錄了長沙街巷716條,長沙文史專家陳先樞說,從上世紀90年代末至今長沙又至少消失老街巷500多條,合計有800多條老街消失了。

除了老街,還有一些集中展示反映老城民生活、社會習俗與文化藝術的其他建筑,如亭臺樓榭、水井牌坊、佛寺道觀及麻石街等多數(shù)未能保存下來,老城區(qū)的人文環(huán)境特色逐漸消失。

五一廣場工地,明長沙王府所在地,如今這里是國金中心,圖/朱輝峰

這幾十年來,時代和人都在劇變,我們都在隨波逐流,跟隨時代的步伐,生存、生活,未曾停下腳步來看看自己,一轉眼韶華已逝,故人不在。當一個個小人物匯成時代的洪流,組成一個城市時,它也是如此,城市未曾好好看清自己的容顏,那容顏就已驟然改變了。

地名,是留在身邊的史書,承載了一個城市的記憶??幢榱顺鞘邪l(fā)展和地名變遷的老長沙,在對往昔的回憶和一聲嘆息中,慢慢變老。那些活躍的新青年們,也許現(xiàn)在還未曾注意身邊的變化,等到他們也成為老長沙,也會回憶現(xiàn)在的時光吧?要訴說那曾經(jīng)留在他們身邊的地名了。

END

本文由城市記憶CityMemory獨家發(fā)布,作者 | 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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