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申:南朝普陀山法雨寺造像真贗考

金申,北京人,回族,自幼習畫、通文史。中國著名佛像文物鑒定專家、國學名家、禪畫名家,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早年在日本研究佛教考古。歸國后多年來,為國家文物局培訓班、海內外高校授課;為國內外博物館鑒定佛像;在佛教文化、考古、鑒定研究方面著述豐富,對禪意書畫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播成就斐然。

法雨寺造像

常盤大定和關野貞的在二十年代的出版的《支那佛教史跡》中首次發(fā)表了普陀山法雨寺的一佛二菩薩造像的圖片,此像還收進了《世界美術全集》平凡社昭和五年(1929)第五卷89圖,名為“石刻釋迦三尊像”,日本學者認定法雨寺造像是南朝齊梁之際的作品,此后,法雨寺造像歷經抗戰(zhàn)和文革,至今下落不明。近來又有國內的陳悅新在《文物》雜志重新介紹此件石佛像,也持與日本學者相同的意見,認為是南朝的石造像。如此法雨寺造像反復經日中兩國的研究者介紹,無疑理應已成為中外學界都承認的南朝佛像名品了。但實際上,這件石造像盡管乍看似有古意,實際上是一件不耐推敲的贗品,可從如下幾點揭示其偽:

一、佛、菩薩、飛天的造型問題

這尊所謂的背屏式造像為一佛二菩薩立像,背光上部正中飾飛龍,兩側為飛天簇擁,佛立像身兩側有蓮莖荷花,從構圖形式和佛,菩薩衣飾等判斷,圖像來源上大致應屬于東魏-北齊時代山東青州石雕佛造像系統(tǒng)的一佛二菩薩造像。

法雨寺造像上的佛、菩薩第一感覺即是動態(tài)僵板,體型枯瘦,姿態(tài)緊張,特別是主尊的褒衣博帶大衣兩側內收,大衣緊裹軀體,腹部低平,施無畏、予愿印的雙手位置過高,緊貼雙肩,沒有下垂展開,形體極為不舒展。兩側的菩薩立像也同樣拘謹、生硬、身軀瘦長。三尊造像頭部均偏小,面部五官布局拘謹,表情俗媚。整體造型上沒有南北朝佛像的即飽滿又瀟灑飄逸的造型和神韻,面部五官和表情上缺乏南北朝佛像的舒朗端正和健康內省的氣質??傊?,法雨寺造像的衣飾和蓮花座就算如陳悅新文章中所分析的如何中規(guī)中矩,但這些表象的近似并不是判斷佛像真贋的唯一標準。重要的是,法雨寺造像的整體造型和神態(tài)與南北朝時期佛像的雍容、寬松的 體態(tài)和內在的愉悅、靜寂的神韻全然沒有共同之處。

從刀工上看,無論面部和手腳乃至衣紋均可看出作者乏于雕刻功力,手腳結構交待不清,衣紋臃腫,拖泥帶水,走向迂緩,線條綿軟,這些都與北朝造像的造型準確、線條流暢、刀工犀利的剛勁作風不可相提并論。

從背光上方的飛龍和飛天造型看,也似是而非,飛龍還馬馬虎虎,但飛天們的四肢細瘦,腰肢扭曲生硬,雖天衣飄帶飛揚,但身體動態(tài)和衣飾結構嚴重變形,形同玩偶,與北朝山東造像的飛天體態(tài)圓潤、飄逸瀟灑、舒展自如的形象截然不同。陳文章中所引證的南朝畫像磚飛天的清麗飄逸實際上與法雨寺飛天的拙劣造型相距甚遠。

尼智明造佛三尊像 東魏 天平三年

王州子造釋迦像 梁天監(jiān)十年(511年) 四川成都商業(yè)街出土

賈志淵、張寶珠造背屏三尊像 北魏 正光六年(525)

背屏三尊像 北魏 廣饒縣阜城店村

二、臺座和蓮花的問題

法雨寺造像沒有臺座的構造,屬于獨出心裁 ??v觀南北朝時期所謂背屏式造像都無例外地配有長方形臺座,有的在四面刻寫發(fā)愿文。這個構造可從陳悅新文所引用的多尊山東系石佛造像和四川成都地區(qū)出土的南朝石佛像上都可得到印證,如青州出土的東魏天平三年《尼智明造佛三尊像》,成都商業(yè)街出土天監(jiān)十年(511)南朝佛造像等看得很清楚。此外河南系的北朝石雕佛造像也莫不如此。

造像主尊的蓮瓣的外緣無法展現,勉勉強強湊合到了底部邊沿,三個覆蓮座的底邊沒有任何交待,就直接以覆蓮座接觸地面,根本沒有臺座的構造,這在所謂背屏式造像上是沒有先例的,法雨寺造像這個嚴重的破綻和紕漏也是偽作者所犯的致命傷之一。

在同一尊造像上,真品造像的蓮花座不管用素蓮瓣或寶妝蓮瓣,一般情況下三座蓮花座的蓮花瓣形式是統(tǒng)一的,或者也可以主尊用寶妝蓮瓣,脅侍菩薩用素蓮瓣,這也是突顯佛、菩薩階次的手法之一。如北魏青州的張寶珠造像是佛、菩薩立像都采用寶妝蓮瓣,北魏廣饒阜城店佛立像則主尊用寶妝蓮瓣,而二菩薩腳下用素蓮瓣。但出現在法雨寺造像上的蓮座卻反常地將主尊蓮座用素蓮瓣,而脅侍菩薩反而用寶妝蓮瓣,這個喧賓奪主不合規(guī)制的現象,說明作偽者頭腦中根本沒有佛像階次的基本常識。

蓮花的造型也是鑒定的津鑰之一,偽品往往在蓮花造型上出問題。真品的蓮花,不論是素蓮瓣還是所謂寶妝蓮瓣,都是花型優(yōu)美,外輪廓勻稱,線條流暢,刀工犀利。特別是寶妝蓮瓣,從南北朝一直延續(xù)到唐代,都特別強調蓮瓣上左右的兩個橢圓球形,花型飽滿,富有彈性感和力度,形神兼?zhèn)?,造型具有明顯的時代特色和獨特風格,是偽品無論如何也無可企及、無力模仿的。

法雨寺造像主尊的素蓮瓣臃腫、寬肥,輪廓綿軟無力,兩脅侍菩薩的寶妝蓮瓣上的左右凸起物花型瘦長,刀工軟弱,與南北朝佛像蓮瓣造型貌合神離。即以陳文章中所舉的正光六年(525)張寶珠等造像、成都商業(yè)街天監(jiān)十年(511)造像上的蓮花瓣而看,無不具備上述真品的特點。二者比較,可說是涇渭分明,真贋立見。蓮花瓣看似簡單,但偽品往往缺乏功力,大致徒有外形,不耐細看,這也可說是判斷佛像真贋的著眼點之一,凡是偽作,蓮瓣肯定作不好。

總之法雨寺造像呈現的是構圖規(guī)制混亂、佛像造型僵硬,身體比例失調、面部表情甜俗,雕刻刀工綿軟,整體即不可遠觀,細部又不可近取,是一尊無可置疑的贗品。

三、法雨寺造像的年代和地域

陳悅新的文章雖然羅列引用了大量南北朝佛像的服飾圖樣,以證明法雨寺佛像的淵源有自,出處可依,但實際上文章中只不過把法雨寺造像作為一個參照物,文中所展開的仍不過是作者近年對古代佛像服飾研究的心得,基本與法雨寺造像無關,可以用來套用任何一尊這種形制的南北朝造像,只不過在每個章節(jié)的開首都以法雨寺造像作個穿針引線的話題而已。

法雨寺造像從各個角度都可以辨別是偽作,特別是佛像的硬直枯瘦是此像的重大破綻,僅此一端,即可擊中要害。但在陳文中卻將其論證為所謂不晚于齊梁造像的消瘦造型。所引用的宋齊間以清瘦為時尚至梁后乃變重神骨為“得其肉”的精辟論斷并不能證明與法雨寺造像有必然的對照關系。這類具體有所指的論述不可以輕易套用在不同的佛像上的。實際上從成都出土的多尊南朝佛造像可看出,佛、菩薩呈現的仍然是雍容舒展,體態(tài)飽滿,與法雨寺造像的枯瘦造型不能相提并論。

法雨寺造像盡管是偽作,當然也具備真品佛像的褒衣博帶大衣、菩薩的帔帛、光背上的飛天等佛造像的基本要素和表面形式,這些東西模仿、搬運起來并不困難,在不能夠判斷資料真?zhèn)蔚那闆r下,就貿然分期,樣式比對,得出連作偽者自己都想不到的學術內涵和結論,實可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了。如果說佛造像還算有點迷惑人的表象,那仿制的斷首佛頭不過只有眉眼五官,我們隨手舉個石窟佛頭的例子就可以將贗品改換門庭了。

法雨寺造像找不到與齊梁之際相同的造像之例,特別是光背上方正中的飛龍形式,主要在山東地區(qū)流行,我們至今不能確指哪尊南朝造像具備這種形式,成都出土的南朝造像也未見其例。陳文章中那些與南朝佛像對照的局部相似之處引證圖例過分寬泛,在類型學上看不出承續(xù)關系。因此之故,法雨寺造像的參照物和偽作的地域很可能是山東地區(qū),與齊梁無關。

作者之所以把法雨寺造像定在南朝齊梁之際,主要是受了日本學者的誤導,只因為這尊造像收藏在普陀山法雨寺,于是就先入為主,廣征博引地找出各種實際上不具備標型學的科學排比的圖例來推斷這尊像是南朝雕刻的。

此像的入藏法雨寺,按陳悅新推斷,應在上個世紀初期,只有這個推斷是可信的,實際上它的制作年代也據此前不遠。

法雨寺造像除了收入了常盤大定和關野貞的《支那佛教史跡》外,還收進了《世界美術全集》平凡社昭和五年(1929)第五卷89圖,名為“石刻釋迦三尊像”,有關野貞的解說,與《支那佛教史跡》解說大同小異。如此法雨寺造像反復經日本漢學泰斗們介紹,無疑理應已成為日本學界都承認的佛像名品了,但實際上此后的日本學者對此像也存在分歧。

水野清一《中國の雕刻》(日本經濟新聞社,1960)一書,也側重單尊佛像的研究,收圖片(加插圖)近三百多幅,但惟獨不見此像。松原三郎的《中國佛教雕刻史研究》初版,(昭和三十五年,1959年),內收單尊佛像圖片和插圖近四百幅,也偏偏沒有收入此像。此后《中國佛教雕刻史研究》三次改版, 1995年最新版收圖片近千幅,也仍然不收法雨寺造像。在南朝佛像實物資料如此稀缺的現狀下,為什么現代日本佛教美術學者對此像視而不見呢?

常盤大定是東洋史、佛教史專家,關野貞多側重東洋建筑史研究,盡管他們在中國作了大量的佛教遺跡調查工作,可謂篳路藍縷,但他們畢竟不是從石窟分期和單尊佛像的標型學角度進行細致的研究,往往憑直覺經驗和文獻加以判斷,難免百密一疏。在日本上世紀初,也和中國清末民國時一樣,把從南北朝一直到唐的佛像往往一律統(tǒng)稱為六朝。

晚于常盤大定的水野清一、長廣敏雄及松原三郎,可說是在佛教石窟寺和單尊佛像方面運用考古學的手段進行了科學研究,屬后來居上者。在他們此后出版的佛像研究圖錄中之所以不收法雨寺造像,實際上已經暗示此造像靠不住。尤其是松原三郎,在單尊佛像研究上,成績卓著,《中國佛教雕刻史研究》一書多次修訂再版,收錄單尊佛像無遺巨細,他肯定對日本前輩推崇的法雨寺造像早有注意,但不收此像,絕非偶然的疏忽,實際上由于日本的學界也很重資歷和學派,不便明言而已。

我國在清末民初是一個偽造佛像的高潮,改革開放后佛像仿制更是風起云涌,花樣翻新。有這兩個大的仿制背景,對流散的、出處不明的單尊佛像的研究實在應慎之又慎。近年來國內新出土的佛像如雨后春筍,有著可靠的出處和學術紀錄,實不必去追究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上世紀初常盤大定,喜龍仁,甚至松原三郎的所編佛像圖錄中都難免混入仿品和有爭議之作,屬瑕不掩瑜。筆者在考證時也曾舉出事例,不可茍同。出版的《中國歷代紀年佛像圖典》,今天回首也有三、四件是靠不住的,真是愧對讀者,我已反復在多篇辨?zhèn)挝恼轮袩o情地揭示其偽,正本清源。

至今尚有許多偽造佛像未能甄別而分藏于世界各公私博物館中,筆者出的《海外及港臺藏歷代佛像》在編輯中即發(fā)現此類佛像頗多,有些已被學者公認為世界名品,為便于學人參考,這類舊仿贗品也酌情收入,惟加以說明,以期引起學界注意。

總之,由于各種局限,任何學者都不能避免失誤,惟期及時糾正,不使謬種流傳,方可使學術水準日臻完善。

注釋:

1、陳悅新《浙江普陀山法雨寺背屏式造像》載《文物》2008年第4期

2、水野清一《中國の雕刻》日本經濟新聞社,1960

3、松原三郎《中國佛教雕刻史研究》初版,昭和三十五年,1959年

4、金申《歷代佛像真?zhèn)舞b定》紫禁城出版社,2008-1

5、《佛教美術叢考》(自選論文集、60萬字)科學出版社2004年

讀金申老師《佛教美術叢考》并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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