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天城 —— 一個邊陲要塞的前世今生

山環(huán)水抱一古城

高臺縣城西北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天城村,所處張掖酒泉內蒙古額濟納旗交界的三角地帶,村莊靠山臨水,地形險要,兵家必爭,素有“天城鎖鑰、要道咽喉”之稱。歷史上的“居延古道”、鎮(zhèn)夷守御千戶所都與此地有關。

在今天看來,高臺羅城鄉(xiāng)天城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莊,地處偏僻,毫無區(qū)位優(yōu)勢可言。但在歷史上,天城村曾承擔過邊陲要塞的重要角色,也是中國第二大內陸河——黑河疏通到居延海的孔道。

天城村的地理位置十分獨特,一面是黑河水繞村而過;另一面是合黎山合圍攏抱,一山一水形成天然的防衛(wèi)屏障。登高俯瞰,綠樹掩映,屋舍儼然,古樸滄桑。《肅州志》中如此描述:“祁連遠拱,合黎近峙,白成山顧于前,黑河水繞于后,可謂屯田、用武、控扼戎番之要地。黑山峙于東北,弱水經于西南,山嶺崔巍,石峽險隘,實屯守要地,泉水環(huán)繞,河山襟帶,為甘肅通驛要路,三秦鎖鑰,五郡咽喉?!?/p>

上山聽民謠,下河問漁樵。在天城村,談起其歷史,連老叟婦孺都會不假思索地說到兩個典故。一個是大禹到這里治理了黑河。據《山海經》記載,上古時期,祁連和合黎二山之間,湖泊密布,千流縱橫,泛稱“石?!保斐怯质沁@個區(qū)域海拔最低的地方,完全是一片汪洋大海。為了讓積水下泄,大禹劈開了合黎山,洪水一瀉而下,流到了居延海。天城村西有一條十多公里長的幽靜峽谷,古稱之為“鎮(zhèn)夷峽”,現(xiàn)叫“正義峽”,峽谷分上、中、下三段,又稱“黑河小三峽”,是黑河下泄的唯一通道,傳說這就是當年大禹治水的地方?!渡袝?禹貢》載:“(禹)導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钡胤街居涊d,明代在鎮(zhèn)夷峽有大禹祠,修建于洄瀾山北側,遺址猶存。此祠在清光緒年間重建,直至1958年被毀。大禹祠原供奉大禹像及后稷、伯益、八元、八愷等先賢像,丹廊碧殿,金窗玉檻,端莊雅麗,據傳宮殿內還陳列著大禹治水的文獻,以及紀念大禹的遺跡記載等,舊時每年都要舉行祭祀大禹的活動。

最為奇特的是,在正義峽北山的另一面,一個叫“石門”的地方,兩邊山體隆起,其中一邊的山體如同用層巖壘起一樣,初看似喀斯特地貌,近看,凝固已經變成了化石,一層一層的,保持著膠泥干涸后的狀態(tài)。在風化的巖石間仔細查看,還會發(fā)現(xiàn)水生動物骨骸和軟體動物硬殼,顯然是海底拉升或洪水過后海底世界的遺存。只是目前沒有這方面的考古報告,無法斷定這一遺跡的歷史年限。在一個地方,既有文獻記載,又有遺存實證,看來大禹治理黑河絕非臆測。

天城人要告訴你的第二個典故是:“先有天城,后有高臺?!泵骱槲湮迥? 1372),太祖朱元璋命宋國公馮勝為征西將軍,兵出西路與元軍交戰(zhàn),一路攻城掠地,平定河西。為鞏固戰(zhàn)果,大批將士便留在河西擔任屯防任務,同時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移民。天城所在地因地勢險要,馮勝在此設哨馬營,長期駐軍把守。洪武三十年(1397),將哨馬營筑城擴建,設立軍政合一縣級政權——鎮(zhèn)夷守御千戶所,此地始有“鎮(zhèn)夷城”之稱。這一建制比高臺守御千戶所早49年。史載,鎮(zhèn)夷千戶所管轄12個百戶所,每百戶所下設總旗2個,小旗10個,每小旗編制10人,主要承擔防御和維護治安,閑時屯田生產。清代沿襲明制,一直延續(xù)到清雍正三年(1726),在大將軍年羹堯平定青海羅布藏丹增叛亂后,才將鎮(zhèn)夷、高臺二所合一,鎮(zhèn)夷城縣級政權存續(xù)330年。

清朝初年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中對鎮(zhèn)夷故城變遷有詳細記載:“鎮(zhèn)夷守御千戶所鎮(zhèn)西北三百里,故張掖縣地。明洪武二十九年置鎮(zhèn)夷守御千戶所于黑河之北。后為河水沖決。天順間,始移今治?!薄吨尽吩?“所東抵高臺,西接酒泉,南距番夷,北鄰胡境,廣袤二三百里,為戍守之要。城周四里有奇,有南面二門。今改設鎮(zhèn)夷衛(wèi)?!?/p>

由是而觀,鎮(zhèn)夷古城方圓四里,管轄近三百里區(qū)域。從地方志所繪鎮(zhèn)夷城平面圖看,古城城池方方正正,四角都有角樓,東西南北分別建有牛王樓、觀音樓、日月樓、玉皇樓,城內有城隍廟、文昌宮、文廟、普濟寺、關帝廟、鐘鼓樓等數(shù)十處建筑,布局十分精致。如今,天城村仍遺存著明清古城的東、南兩面城墻,高約七八米,基寬五六米,東面有角樓,城墻外有寬廣的壕溝。村外還有長達數(shù)公里的明長城,歷經滄桑,仍橫亙在曠野上。境內還有47座烽燧,正義峽中的每個山頂上都有高聳的烽火臺,當?shù)孛裰{夸張地說:“登上頂兒山,瞭見嘉峪關?!比绱嗣芗姆烙な?,足見天城在當時邊防上的重要地位。

由于駐軍來自天南海北,還有明、清兩代實施移民政策,天城村呈現(xiàn)出姓氏繁多的歷史現(xiàn)象,這個700多戶的村莊,現(xiàn)有單姓90多個,大抵是駐軍或移民的后裔延續(xù)而來。

道透居延自古流

“城南古渡最清幽,道透居延自古流?!边@是明代客居天城的翰林學士岳正所題《鎮(zhèn)夷所八景》中的詩句。他把鎮(zhèn)夷的景觀分別概之以“黑河古渡”“紫塞平沙”“蘇臺云香”“趙墓煙冥”“石峽晚翠”“東山峭壁”“紅崖早壁”“西嶺生鹽”,一景一詩,一詩一典,憑吊懷古,留下難得的史料。

岳正詩中所提到的居延,正是黑河的尾閭湖。秦末漢初,匈奴右賢王統(tǒng)治西域,其主力之一的渾邪王占據居延一帶,從居延進入河西走廊,匈奴人開辟了一大道,史學稱作“居延古道”。沿古道向北,一路分布著肩水金關、地灣城大同城、黑城、遮虜障、殄北侯官治所等古遺址,處處都讓人觸摸到歷史的厚重。這條道路一直通往匈奴王庭——龍城,按今天的線路計算,直線距離約900公里。

天城石峽便是居延古道通向河西走廊的孔道。因有黑河阻隔,匈奴人無法渡河,只能從天城村以西的合黎山峽谷中穿過。當時天城人煙罕至,還是一片未開發(fā)的處女地,匈奴鐵騎長驅直入,掠地擾邊。公元前121年,漢武帝命驃騎將軍霍去病領兵萬騎,過祁連山,攻打了匈奴駐守今張掖一帶的匈奴休屠王部,擊潰的匈奴便從天城石峽逃向居延。前119年,霍去病再次從隴西出兵,經居延攻擊匈奴?!妒酚洝ば倥袀鳌份d:“其夏,驃騎將軍復與合騎侯數(shù)萬騎出隴西、北地二千里,擊匈奴,過居延,攻祁連山?!贝舜芜M軍路線大致為:從今甘肅慶陽出發(fā),向西北行,出雞鹿塞(今橙口西北哈隆格乃山口),過鈞耆(水名,現(xiàn)址不詳),到達居延,沿弱水南進,經天城石峽抵達張掖的◎得城。這一仗徹底打敗匈奴,驅匈奴于北漠。后人在天城石峽的山頭上建起霍王廟,以示紀念。但是,逃出中原之境的匈奴經過多年休養(yǎng)生息,又蓄積了一定的力量,再度犯境。據載,公元前70年,漢宣帝拜趙通為宣武大將軍討伐匈奴。趙通是秦相趙高之后,才智過人,他親率精騎,出鎮(zhèn)夷峽沿黑河北路直下,在石門山殺得匈奴潰不成軍,追擊途中又得到烏孫人的夾擊援助,最終大獲全勝。戰(zhàn)后,趙通奉命留守鎮(zhèn)夷峽,帶領軍民墾荒屯田,使匈奴數(shù)十年不敢妄動。

如今,天城村西北仍有條山路,舊時路轍尚存,當?shù)厝朔Q作“北大路”。這段山路的緊要處稱作“石門”,石壁上尚存人工開鑿的痕跡,只是尚無文獻記載開鑿于何時。山谷口的石壁上,鐫刻著清道光八年( 1828)高臺毛目知事王世林題寫的“石門”和“煅石開路”字跡。古道清幽寧靜,已經看不到昔時狼煙四起、鐵騎奔突的痕跡,但從這道僅能容一輛老牛車通過的石門,仍能感受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

居延古道后來成為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附路之一,經此到居延(今內蒙額濟納旗),然后穿越巴丹吉林沙漠到達哈密。唐宋時期,此地尚未建制,史書中以“合黎山峽口”特指。《唐志》云:“渡張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峽口,傍河東壖,屈曲東北行千里,有寧寇軍。初曰同城守捉,屬刪丹縣。武后初,同羅、仆固等部叛。劉敬同討破之于居延海,敕僑置安北都護府于同城,以納降者,即守捉城也。天寶二年,改為寧寇軍?!?/p>

開元二十五年 (737)春,河西節(jié)度副使崔希逸大勝吐蕃,詩人王維奉唐玄宗之令出塞宣慰,便由合黎山峽口經過,在寧寇軍城(今內蒙古額濟納旗馬圈城遺址)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從岳正詩歌中可以看出,明代之前,天城就在黑河上設有一渡口,過河即可抵達絲綢之路正道,一直通往酒泉。鎮(zhèn)夷守御千戶所作為一級縣級政權,在明代也是商貿交易的中心之一,東來西往的商旅大都從渡口進入鎮(zhèn)夷城,從古城平面圖看,城內南、北大街沿街布滿了鋪面、商號、牌房,應是市場交易中心。

清康熙年間,在黑河渡口建一座大橋,后被洪水沖潰。民國25年,國民政府修建一條從張掖通酒泉的公路,天城石峽是必經之地。解放后,設計312國道時,遵從蘇聯(lián)專家意見,此路廢止不用。因交通不便,天城被甩在了偏于一隅的旮旯拐角。

毓秀鐘英歲月深

明代自設鎮(zhèn)夷守御千戶所,駐軍和移民從中原帶來的先進文化漸浸,教化之風盛行。明成化五年 ( 1469),鎮(zhèn)夷所創(chuàng)辦社學一所,招收民間15歲以下孩童教授詩書禮儀,始為高臺縣辦學之肇。萬歷十四年( 1586),明朝大才子楊慎第三子、巡按御史楊有仁奏報朝廷,奉旨創(chuàng)建鎮(zhèn)夷儒學,延請肅州學府張鶴任訓導,陸策等人為生徒。張鶴和陸策都是洪武年間科舉出身,博學多才,執(zhí)導有方。儒學創(chuàng)設告成,延請南京戶部右侍郎、永昌人胡執(zhí)禮作《鎮(zhèn)夷儒學記》,他的文中充分肯定教化之功和鎮(zhèn)夷辦學之遠略:“崇祀育才,偏遠之域,不以用武緩焉。鎮(zhèn)夷千戶所介甘、肅西北隅,經營斯地者,所治竣,即建先師廟,附有學舍,敬應遠矣?!?/p>

自萬歷年間到清雍正二年( 1725)鎮(zhèn)夷儒學并入高臺縣學,鎮(zhèn)夷儒學共考中進士、恩貢、歲貢、武解元、武舉人等184人,其中出任知縣15人、縣丞8人、知州6人,對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來說,這個數(shù)字是令人驚訝的。高臺縣舊志云:“鎮(zhèn)夷風土淳淳,氣息剛勇,好騎射,循禮讓?!?/p>

自明代以來,天城有史記載的文人武將層出不窮。鎮(zhèn)夷守御千戶所第一任長官叫白剛,他在明初隨宋國公馮勝平定河西有功,被朝廷封為世襲正千戶,自此世居天城,他的孫子白兆慶在萬歷年間考取武舉人,后官至北京九門提督,因剛直不阿,得罪了奸臣魏忠賢,被誣陷而死,其事跡在當?shù)?a href='/laobaixing/' target=_blank>老百姓中流傳甚廣。白兆慶之子白鶴翱、孫白粹世襲武風,都在西北為伍,先后被敕封為昭勇將軍。明朝萬歷年間,第一個考取科舉的叫張國儒,后又考取進士,官至刑科給事中,直言敢諫,參與了正直派官吏王元翰申救案,為重臣蕭大亨撰寫生祠記。清雍正、乾隆年間,鎮(zhèn)夷人閻相師坐鎮(zhèn)邊陲,戰(zhàn)績赫赫,一路官至甘肅提督加增太子太保,老年受詔進京,圖形紫光閣,列入《國史》,病卒后,乾隆帝御賜祭碑,碑文贊曰:“從征戈壁,威行蔥嶺之后;躍馬崎嵯,勛策凌煙之上?!逼渥娱愑?、閻溥、閻澍都是武將。

清代,天城有四位詩人值得一提。一位叫閻佩璋,別號梅溪,是閻相師的次子,與龔自珍同代。他自幼習文,能詩工書,后襲家世武風,入武庠,兩試不第,而后棄絕功名,隱居石峽,以讀書作詩為樂,著有《梅溪詩集》4卷,詩風頗近陶淵明。其子閻汶,亦以詩文名世,具有非常深厚的文字功力,五言律詩、散文、碑、銘俱佳,著有《折柳集》一卷傳世,詩風偏重現(xiàn)實主義,天城村在清末的兵災匪禍、百姓苦難都在他的詩文中得到了記述。一位叫蔣佩蘭,善七言絕句,詩風明快豪放,辭藻華麗,想象奇特。另一位是賈生璉,著有《夢草山房集》傳世,詩風質樸自然,情真意切,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都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如果把這四位詩人的詩放進清詩選中看,無疑是一股活潑的田野新風。惜乎地處偏陋,時不待人,他們的詩文和英名只能留在地方志中了。

最后,引清代天城詩人賈生璉的一首詩作結:“波平石海虜塵空,盡變桑田墾塞中,五百年來兵革息,居民已是古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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