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硬骨頭:他不服文革判決,越獄14年,流亡3萬里,居然活著熬到平反

當這只鳥兒飛走,你會由衷慶賀他獲得自由《肖申克的救贖》

這部誕生于美國的

經典藝術作品

早已在現(xiàn)實中的中國上演過

故事的主角叫徐洪慈

他是現(xiàn)實版的安迪

他15歲入黨

18歲成為華東局青年干部

20歲在全國青代會上

受到毛主席和劉少奇

等國家領導人的親自接見

21歲考入上海第一醫(yī)學院

精通英德俄三國語言

人們都說:

徐洪慈紅得發(fā)紫

這個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許多人甚至叫他老前輩

按照這個趨勢發(fā)展下去

毫無疑問

他將成為貧弱的新中國

所急需的頂級醫(yī)學專家

▲青年徐洪慈

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有句著名的臺詞——“有些鳥兒是注定關不住的,因為它們的每一片羽毛都沾滿了自由的光輝!”

慶幸的是,我們中國,也有這樣自由的鳥兒

他的名字叫徐洪慈。

他是中國版的肖申克。

徐洪慈:越獄與越獄之后

作者:陳菱 講述:胡展奮 奧永 來源:民間歷史網站

一個人,十四年,越獄四次,亡命三萬里。當年大紅大紫的大學生,備受矚目的學生領袖,是怎么淪落為逃犯的?

一、一張大字報收獲“極右”

1958年冬,在安徽白茅嶺農場,一年前還是上海第一醫(yī)學院學生的徐洪慈,此刻已經接受了大半年的勞動改造。寒夜中,想起臨行時學校說過的話,他偷偷給在上海的母親寫了一封信。

徐洪慈寫信給母親,要她到學校里找李書記,看是不是可以由學校出面把他要回去。因為當年學校說過,去改造的話,如果表現(xiàn)好,可以把他要回來,這話讓徐洪慈聽起來覺得很有理。所以,徐洪慈一直抱有期待,有一天自己還能回到校園。然而,學校拒絕了他。

被拒絕以后,徐洪慈的母親質問對方:“我們在國民黨時代,把兒子培養(yǎng)成共產黨員,為什么在你們手里又倒退成右派?是你的責任還是我們的責任?”

1933年,徐洪慈出生在上海一個買辦的家庭,十五歲就參加了中共地下黨,十八歲成為華東局青年干部,二十歲參加全國“青代會”,受到毛澤東、劉少奇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二十一歲,他考入上海醫(yī)學院。如果不是1957年的那場變化,他將成為一名醫(yī)生,成為新中國急需的專業(yè)人才。

在同學們眼里,徐洪慈當年紅得發(fā)紫,很多人都叫他“老前輩”。1957年,命運突然一個大轉折。就像很多人感到突然一樣,徐洪慈也覺得莫名其妙。

1957年4月,《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鼓勵大家“大鳴大放”,向黨交心提意見。但是上海第一醫(yī)學院的氣氛并不熱烈,沒有人貼大字報。到了6月,醫(yī)學院的副院長主持召開全體黨、團干部大會,動員大家“大鳴大放”、貼大字報,并說第二天就要看到成效。

動員會后,徐洪慈回到宿舍,由十四個同學草擬了一份大字報,一共五十一條意見,第二天就貼出去了。

這五十一條意見,有的是對黨的意見,有的是對學校和專業(yè)設置的意見。例如,希望大學多派一些其他國家的專家,不要僅僅派蘇聯(lián)專家,因為各國都有自己的學術精英;是不是不必只學俄語,可不可以選擇學日語、英語、德語;文中也談及,黨內民主不夠,黨代會總是報喜不報憂。

1957年的6月6日,五十一條貼出來后,在學校內形成了一股貼大字報的熱潮。6月6日,對徐洪慈來說是漫長的一天,也永遠記在徐洪慈心里,五十一條變成了向黨進攻、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證據(jù)。

苦悶的徐洪慈只有向女友傾訴。他告訴女友,自己已經被批判了,但是,他多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到底是我正確還是毛澤東正確,三百年以后見分曉?!?/p>

他說這句話時,指的是對蘇聯(lián)的態(tài)度,對蘇聯(lián)盲目崇拜。他說的第二句話是:“如果我在這兒待不下去,我就想出國,無產階級革命是不分國界的。”當時的出國就相當于叛國。

給他致命一擊的,恰恰是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把這兩句話揭發(fā)了出來。當時右派分右傾、右、中右、極右。徐洪慈被定為極右中的極右,被開除黨籍、學籍,也成為少數(shù)的被送進監(jiān)獄的學生右派。

二、三次越獄,獲刑六年

1957年的經歷常常會復現(xiàn)在徐洪慈的頭腦中。一年之后,向學校求助的一線希望破滅了,徐洪慈動起了另外一個念頭。他要自己回到五百公里外的家——上海。

1958年12月14日凌晨,徐洪慈和同伴從白茅嶺逃了出來。

逃離監(jiān)獄以后,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后坐長途汽車回到了上海。到上海后,徐洪慈給家里打電話,結果暴露了自己。在發(fā)現(xiàn)他們逃走以后,監(jiān)獄馬上行動,上海方面立刻對徐洪慈的家實施了監(jiān)控。抓獲以后,他被送回了白茅嶺。

徐洪慈覺得自己被冤,心中積郁難平。多年后,他回憶說:我就想不通,明明是他們號召我們寫大字報的,還說不寫是對黨沒感情,我后來才知道,這是“引蛇出洞”。

不甘心的徐洪慈,從白茅嶺第二次出逃。

這一次,徐洪慈逃向了昆明,從昆明到瀘水,他計劃通過瀘水越境到緬甸。瀘水其實已經到了邊境,但是根據(jù)原先老地圖的記載,這里離邊境還有很長的路。新中國成立以后地圖改版了,他不知道,居然大模大樣到食堂去吃咸肉菜飯,大吃一頓后還大搖大擺到理發(fā)店去理發(fā)。

徐洪慈的頭發(fā)又亂又長,穿的衣服又臟又破,眼神也有點異樣,在這么一個敏感的地方,這么一個敏感的時期,帶著外地口音的陌生人,特別引人注目。于是,他在瀘水落網,關押在瀘水看守所。

盡管已經有過一次逃跑被抓回的經歷,但此時的徐洪慈,依然不相信自己會在瀘水看守所這個地方束手就擒。他有一種急切想證明自己的強烈沖動,強烈的自尊被激發(fā)起來:“我一定要用行動證明自己?!彼氲絿饫^續(xù)參加革命,用行動來重新證明自己。

徐洪慈立即開始實施他的第三次逃跑計劃。

瀘水是一個偏僻落后的地方,看守所的墻雖然厚,卻是并不堅固的土墻。徐洪慈決心在上面挖洞。他搞來了一把不銹鋼勺子,上海人叫調羹,不斷地挖,土挖不動,他就向墻上撒點小便,讓它松軟一下再挖,一次不行再來一次,挖出來的土就堆到床底下。

多次下來,他慶幸居然沒人發(fā)現(xiàn)。粗糙卻并不堅固的土墻,經不起勺子日復一日的刨挖,挖通的那一剎那到來了。

下面的一幕,是真實的,卻極富戲劇性。當徐洪慈挖通了土墻,把手伸出去,正在興奮之時,外面的一把叉子叉住了他的虎口。伸出的手被外面早已潛候多時的人牢牢地抓住。他所做的這一切,已經被發(fā)現(xiàn),人家就等這么一刻了。

一年之中三次越獄,輾轉七千公里。徐洪慈不但沒有證明自己的清白,反而“一錯再錯”。

1959年,美麗的中緬邊境小城——云南瀘水,逃跑的大學生右派徐洪慈正在接受著一場審判。

法官宣判說:“你是非法越境。如果沒有這次,第三次逃跑的話,可能會判得輕一點,更可能就是判得很輕。輕到什么程度呢?我們要用你,因為你是醫(yī)生。像我們邊境落后的地方,太缺少你這樣的人才了。你看,你懂多國外語,英語、德語、俄語,是不是?在我們這里是奇缺人才,你還學的是醫(yī)療專業(yè),比我們這里所有醫(yī)生強多了。你看看,你自己毀了自己,你想越獄,罪加一等?!?/p>

就這樣,徐洪慈被判六年。

三、“你不就是逃跑嗎?”

云南,遙望上海三千公里,逃,使徐洪慈離家越來越遠,六年刑期宣判之后,他先后輾轉到幾個關押地,其中有麗江大鹽農場和拉馬古銅礦。

逃,也使他在別人的眼中越來越壞。很多人議論紛紛,“看看,就知識分子才有這種壞心思”“多次逃跑,越獄成性”“不服管教”“對,是逃跑專家”“不服管教,還有自己的思想,還很有個性”。管教對他也沒好話,對他的惡評接踵而來。此時,徐洪慈遇到了王金如,這是在大鹽農場。

徐洪慈沒有想到,自己被“調”到王金如手下,居然是王金如把他“要”過去的。王金如說:“這個大學生腦子活,聰明,很多東西都懂。特別是他有醫(yī)學的專長,為什么不能到我們醫(yī)務室來工作呢?”就這樣,暗地把他要了過去。

王金如個子不高,見面第一句話就打著哈哈:“好你個逃跑大學生,人家都說你是逃跑專家,我看你還可以啊,你罪不算大,你不就是逃跑嗎?現(xiàn)在你跑不了了,在這里好好工作吧?!彼毖圆恢M地告訴他,“是我把你要過來的”,并甩下幾句話,“你到我們這醫(yī)務室工作吧,發(fā)揮你的長處,我們缺的就是醫(yī)生?!?/p>

在王金如手里,徐洪慈的工作環(huán)境很不錯,王金如更不歧視他,他們還很談得來。但隨著王金如調走,他身處的環(huán)境開始惡化。輾轉了幾個地方后,他被安排到最苦的拉馬古銅礦。在這里,他遇到了另外一個管教隊長梁滿杞。

▲晚年徐洪慈(右一)和王金如合影

梁隊長和他進行了一次很懇切的談話。“很多人說你壞話,我看你不是。你只是處處有自己的思想,處處顯得與眾不同而已,就是這樣。但是在別人眼里,你是一個不服管教的人。其實我不認為你是這樣的人,我希望你在這里能夠好好工作,讓我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這一席話對徐洪慈有非常大的觸動。

在梁滿杞手下,徐洪慈從事的是地質隊的工作,這意味著他能在礦區(qū)周圍自由行動,和一般犯人還有區(qū)別。徐洪慈覺得這是一種知遇之恩,重新找回了被信任的感覺。他沒有再動一次逃跑的念頭?!拔以谒掷铮昃土??!毙旌榇然貞浾f。

在王金如和梁滿杞的感召下,徐洪慈安心服刑。六年里,他時常想到父母、同學,還有那個揭發(fā)他的女朋友。他們在做什么?

1965年,徐洪慈刑滿了,他急切地想回家。

四、“就你這惡劣的態(tài)度”

刑滿釋放,應該可以回家。但當時的政策卻不讓徐洪慈回家。

監(jiān)獄領導說:“你不能回家。想回上海?”

徐洪慈說:“我刑滿回家是很正常的要求?!?/p>

“不行,就你這惡劣的態(tài)度,繼續(xù)留場?!?/p>

于是,他變成“留場人員”,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一種人群,即刑滿釋放后,繼續(xù)留在勞改農場從事勞動的人,有一些有限的自由,星期天可以上街去買點東西吃,每個月有為數(shù)很少的一點工資。當然,最大的不同,是自己有了一個可以獨立睡覺的地方。

留場以后,徐洪慈的處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說很糟糕。他被分到了管教木世勤的手下。木世勤對他很有偏見。兩人關系惡化。徐洪慈也不服軟。

一天半夜,木世勤還開著喇叭,吵得徐洪慈沒法睡覺。當時,講究喇叭的轟炸,對犯人進行思想改造。徐洪慈被半夜的喇叭聲干擾刺激,忍無可忍,于是沖到木世勤的樓下,說:“請你把喇叭關上好嗎?我們睡不好的話,明天是沒法工作的?!边@一下,他激怒了木世勤。木世勤覺得,這個人居然如此大膽,這不是公然向他叫板嗎?所以“文革”一開始,徐洪慈的災難就來臨了。

1966年“文革”爆發(fā)后,他被第一批列入運動對象,運動不斷升級,升級,再升級。終于,他被判刑二十年。盡管徐洪慈逃跑已經按照他該受到的懲罰服過刑了,但這些經歷再次被列入罪狀。

這對他是一個無情的打擊。徐洪慈覺得:“我再怎么好好地改造都是無效的 。”“我再怎么聽話也是沒用的?!蹦菚r候,公判大會的形式時常被采用,以起到“震懾”作用。在麗江民主廣場的萬人公判大會上,他被五花大綁,游街示眾,甚至被踢、打、槍托砸。徐洪慈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幕。

徐洪慈開始絕望了。刑滿釋放三年零七個月后,他接到報信,形勢對他非常不利,并且有生命危險。

五、李光榮早有看法

1969年,徐洪慈被安排在麗江507農機廠。這里實際上是一個關押重刑犯的監(jiān)獄。監(jiān)獄長叫李光榮,他對徐洪慈三次越獄的經歷了如指掌,對這樣的人,他早有看法。

▲云南麗江重刑犯監(jiān)獄大門

在李光榮眼里,徐洪慈是個足智多謀的人,有自己的主意,動手能力很強,大家都叫他“智多星”,好像什么事都難不倒他。他視野開闊,知識面廣,在犯人里享有很高的威信。

例如,犯人的鞋都很臭,人人都討厭臭鞋,怎么辦?徐洪慈說:“很簡單,拿白酒含一口往跑鞋、球鞋里一噴,臭味就沒了?!贝蠹艺f:“你真是神,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還有,犯人的毛巾,都硬得像刷子,像皮革一樣,怎么把它變軟?他也覺得很簡單:“在水里燒一下,點幾滴醋就好了?!边@都是他以前學的生物化學等理科的一些知識,他不但會學,記憶好,還會聯(lián)想,并且善于活學活用,有種學以致用的本事。這樣,上面很恨他,很忌諱他在犯人中的威信。但是,也正因為有很高的威信,就有人為他通風報信。

在監(jiān)獄里,犯人是無所不在的,有燒飯的,有在醫(yī)務室的,還有理發(fā)的。這些人都有機會接近監(jiān)獄首長,知道很多內幕。于是,一天,有人突然冒著風險告訴他:關于你的報告在起草中,說你在組織大家越獄,組織暴動。這可是李光榮對你下最后的毒手了,暴動的報告如果送上去的話,就是槍斃,看來這次是要置你于死地了。

徐洪慈知道,他和李光榮之間的沖突已經不可調解,他知道,凡是打暴動報告的,沒有活的。在監(jiān)獄中,暴動是最最犯忌的。要置你于死地很容易,就說你搞暴動。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當徐洪慈再次動起逃跑念頭的時候,他想到了之前的兩位管教——王金如和梁滿杞,他曾對這兩位管教發(fā)誓,要好好改造,再不逃跑。而此時此地,不走就將是等死。為了能活著走出監(jiān)獄,徐洪慈開始了準備工作。

他對自己說:“我要證件,得保證在路上經得起任何盤查。必須要單位來說到哪里去,我因為什么事到什么地方去,然后蓋個公章。這東西怎么弄呢?”

學生時代,徐洪慈已練就了一手非常漂亮的仿宋體,這時候派上了用場。他想,活字印刷字是活字,筆畫為什么不能是活的呢?漢字是由筆畫組成的,如果把這些筆畫刻成一個個小的圖章,要用的時候把它們組合起來不就成字了嗎?漢字無非就是點、橫、撇、捺、豎、彎、鉤,五六天刻個點,五六天刻個橫,就這樣刻,他居然成功了。

用這樣的辦法,他私刻了“云南省云縣革命委員會”這幾個最簡單的字。而且他還把“介紹信”三個字都省了,給人感覺這就是云南省云縣革命委員會的專用信箋。信箋上面有了抬頭,下面就是要用的時候他寫上:“茲由徐洪慈從某地到某地探親,特此證明?!?/p>

抬頭是要紅色的,這樣,他必須要搞到印泥。

一次,他終于找到了機會,趁沒人看見的機會,用他那留得很長的指甲,深深地挑進去滿滿一指甲,然后把挖去的那一塊抹平。這個印泥幫了他大忙。

下一步則是需要公章。他記得很清楚,監(jiān)獄里放了幾年的肥皂很干,不管什么牌子的肥皂,把頭切平,很快就刻好一個圖章。這個圖章還用“云南省云縣革命委員會”的字樣,按好以后,就把肥皂洗掉。三張介紹信成了。

六、撒開腿就往南方跑

徐洪慈不動聲色地準備著。介紹信好了,還要攢糧票、備干糧、搭梯子。而507農機廠四面高墻,有電網,有機槍,有看守,有警犬。要逃離此處談何容易。徐洪慈觀察到一個契機:停電。他要等待一個停電的夜晚。

停電,看上去是無序的,沒計劃也沒規(guī)律。但他發(fā)現(xiàn),其實這也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停電一般都是夏天用電量激增以后,問題在于,你不知道哪一天會停。于是,一進入7月,他就開始準備。他預感到8月份一定會停電。

8月7日的早上,宣布“斷電”。原因是要把電拉給一個小化肥廠開工。

當一早宣布要拉電時,徐洪慈很亢奮,機會來了。

白天,他把該轉移的東西都轉移到了鉗工間,從鉗工間里面把可以拆卸的木梯零件,漫不經心地扔到那個早已看好的死角。出逃的時間,只可能選在兩次點名之間,就是晚上9點點名逃出去,早上6點點名被發(fā)現(xiàn)。

當晚,他誰也不理,給大家感覺自己很不愉快,不想和任何人說話。這樣,待會兒就沒有犯人來跟他說話了。為了造成這樣的假象,他晚飯不吃,鬧著情緒睡覺去了,大家看他一天都睡在那里,如果萬一晚上有人跟他搭話,他不理,人家也會以為他在鬧情緒,就沒人會搭理他。他要的就是你不理我的效果。

晚上點名的時候,他和大家一起去點名,點“徐洪慈”的時候,他很響亮地應答:“到!”大家都知道他在。點完名以后,所有人就按原來的秩序,洗臉的洗臉,睡覺的睡覺。他趁亂一下躲進了花壇,悄悄地從監(jiān)房中轉移了出來。

點名之前,他用衣服和很多雜物卷成一個人形,放在被子里面。別人一看,以為他還睡在那里。點名以后,他順利完成了第一步,離開了監(jiān)房,躲進了花壇。

待到夜深人靜,他利用那個放到死角的、可以拆卸的梯子翻過了墻。過墻的時候發(fā)生了一個驚險,他突然發(fā)現(xiàn)梯子不夠高,墻高三米五,梯子才兩米,怎么辦?墻角正好有兩根扁擔。徐洪慈覺得,一定是老天助他。他把兩根扁擔用短繩綁好,成功地翻越過去。

就是這堵墻

然后,他沿著這條路線,到鉗工間,順利拿到了他白天放在那里的網線袋,里面是他要吃的沙糕、要用的小刀、介紹信,還有他準備萬一失敗自殺用的那種用香煙屁股浸泡的藥水等。然后,他從大柳樹旁越過了電網,跳進了蘋果園,撒開腿就往南方跑。

七、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

徐洪慈一夜疾行三十公里。他打算南下東進,取道四川回上海。一場野外生存考驗開始了。金沙江群山中,如果沒有學過定方位,很容易困死山中。

徐洪慈不知道方向,也沒有指南針,怎么辦?他把手表取下來,那時候還沒有電子表,機械表都有分針、時針、秒針,只要用個小木棍,對著陽光插入土地,就會有陰影。只要把時針對著陰影,跟陰影保持同方向,那么在時針和12點之間就會有一條中分線,只要是在北半球,這條中分線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南邊。

只要當時有太陽,他就不會迷路。

他沿著金沙江走,不會有缺水的問題,但食物吃完怎么辦?他就動昆蟲的腦子。但凡昆蟲幼蟲,不長毛的,顏色不鮮艷的幼蟲都可以是食物。在這樣的情況下,應該盡量尋找各種昆蟲的幼蟲,野外昆蟲太多了,扒開樹皮下面全是。長毛的、鮮艷的一般都有毒。最好的就是天牛的幼蟲,白白胖胖的,在樹皮下挖出來,蚯蚓也是好東西,帶殼的昆蟲不能吃。

徐洪慈說:“這些昆蟲身上布滿細菌,生吃不行,要解決這問題,只能燒水,生火,但野外生火會有煙,最容易被發(fā)現(xiàn)。但有辦法避免生火產生的煙霧。你要先尋找一棵大樹,樹冠很密的那一類,比如香樟樹、青岡樹。在樹底下,沿著樹根,挖一個十字槽。十字槽的好處是會形成穿堂風,不用什么磚頭壘灶,也不需要用樹枝架篝火,有充分的氧氣可以讓樹枝燃燒,而且操作也簡單。選擇樹冠茂密的樹,是讓煙往上走的時候,碰到茂盛的樹冠被過濾和疏散。這樣在遠處也看不到煙?!?/p>

徐洪慈帶著刀,他挖了一個十字槽然后點火,用熱水瓶的鋁蓋子盛點水,放里面一燒,然后將一整把的昆蟲幼蟲放到里面煮,燒得它們團團轉,蜷起來,沸騰,再蜷起來,凝固,熟透了。這樣吃起來才不會苦。

正如徐洪慈的事先判斷,監(jiān)獄在第二天早上點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507農機廠從來沒發(fā)生過這種事,所有人都一陣唏噓。李光榮更是惱羞成怒,一場地毯式的搜捕從麗江拉開。

徐洪慈沒有想到,這么偏僻的地方會遇上民兵,這幾個民兵當場就問他:

“哪兒來的?”

“我探親?!?/p>

“探親?從哪里到哪里?證明有嗎?”

他就把證明拿出來,民兵一看,有點疑團,但是也找不出什么碴兒,就這樣很僥幸地逃過了。如果沒有那張云南省云縣革命委員會的介紹信,他就一定會被送回重刑犯監(jiān)獄。

在過金沙江支流的時候,正是大雨后,河水暴漲。支流旁邊有兩個農民在種地,都勸他千萬不要過去,水太急。8月份,咆哮的金沙江,誰也不敢過的。他知道這樣很危險,但離開那個地方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因為,后面隨時可能有警犬追過來。

徐洪慈沒有聽從農民的勸告,結果,一下去,水就到了胸部。在走完三分之二的路時,他發(fā)現(xiàn)水更深了,越走阻力越大,馬上就要沒頂。這一剎那,他感覺自己“完了”。

人在最危險的一剎那會想起什么?這一刻,還會有思維嗎?經歷過生死之間的徐洪慈多年后告訴胡展奮,這一剎那,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就是那個把他的話向上匯報,出賣了他,以致他被送進監(jiān)牢的安娜(化名)。一直到最后,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臨死都想著她。這個讓他愛恨交集的女孩,在他覺得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依然會想起……

很快,腳底觸到了硬地,而且居然漸漸抬高了。他知道,快到河岸了,那個最低點過去了,他渡過了最低點,慢慢地上去了。

八、“你是男人,娘都服帖你了”

金沙江水沒有沖走徐洪慈,李光榮的腳步也沒有追上他,十四天后,徐洪慈徒步走出云南。到達四川后,他立即買了火車票,又一次回到上海。

到上海后,他見了母親,母親給他一百塊錢,并很自豪地說:“你是我的兒子,有骨氣啊!”用上海話說就是:“模子,你是模子,儂是男人,儂還要逃啊,娘都服帖你了?!笨梢钥闯?,他母親也是支持他這個行動。他拿了這家里最后的一百塊錢,走了……

與母親再次見面后,徐洪慈消失在人海中。

十一年后,上海、云南兩地給予徐洪慈平反通知書,而他們卻找不到徐洪慈這個人。

在蒙古國的后杭蓋省,男孩安吉爾和波揚特兄弟倆,有一位美麗的蒙古媽媽和一位中國爸爸,這位中國爸爸的名字叫徐洪慈。

九、這個地方已經不是中國了

徐洪慈后來到底逃到了哪兒?整個逃亡過程中他又經歷了哪些傳奇故事?

1972年8月7日深夜,徐洪慈抓住千載難逢的停電機會,從麗江的507重刑監(jiān)獄逃了出來,這是他錯劃右派后的第四次逃跑。此后,他徒步穿越金沙江大峽谷,取道四川回到家鄉(xiāng)上海。與母親匆匆見面后,徐洪慈繼續(xù)北上。一個月后,他來到了中蒙邊境的二連浩特。

當徐洪慈向著邊防站的燈光走近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

明明亮著的探照燈,滅了。后來邊防戰(zhàn)士告訴他:“這種現(xiàn)象,那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啊,三年才可能碰到一次!就是因為突然斷電,否則你過不了。”

“那是非常巧的,那么強的燈照著你,還有雷達?!?/p>

事實上,當時徐洪慈根本沒有考慮到雷達這個因素,他沿著崗樓的底線走過去,貼著崗樓走,那地方正是雷達的一個盲區(qū)。

按理說,探照燈沒有以后,雷達還有備用的電源可以繼續(xù)工作,但這個盲區(qū)恰恰是雷達掃不到的地方。這都是誤打誤撞,他事先沒有想到的。當他沿著盲區(qū)出去,過了邊境線到了一個洼地以后,他感覺自己過來了,但是還沒最后認定。但他的方位感告訴他,這個地方已經不是中國了。

▲徐洪慈夫婦,1980年攝于蒙古國后杭蓋省策策爾格勒

從8月7日深夜到9月10日深夜偷越國境,這三十四晝夜是我一生中永遠不會忘記的一段歷險經歷。每當我想起那些冒死逃亡的情景,始終萬分激動。……在當時的條件之下,我只有走這條路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我沒有更多的漂亮話,我的行為的動機只是求得生存。我在地上蹲了幾分鐘,面向南方,向多災多難的祖國告別。(《徐洪慈回憶錄》未刊稿)

十、“你如何證明你是沒有使命的?”

生存的道路走得這樣艱難。徐洪慈在心里告別了祖國,走進了另一個國度。

但這是一個能夠接納徐洪慈的國度嗎?1972年9月10日(農歷八月初三)這個沒有月光的黑夜里,徐洪慈走進了蒙古邊防站。

他大著膽子推門一看,是蒙古人,這判斷來于那人穿的制服。蒙古人也大吃一驚:半夜怎么突然來了一個蓬頭垢面的不速之客?看樣子不像蒙古人,跟他說話,語言也不通。

開始,徐洪慈擔心他們會不會把自己送回中國。當時有很多人都被送回去了。

湊巧的是,1972年的9月,蒙古剛剛頒布新的法律,其中內部法律規(guī)定:凡是越境的,未經審判,不能馬上送回。他出逃的時機,正好這個法規(guī)已經頒布;再就是,一審時,徐洪慈的表達很到位,他越境到蒙古來沒有物質上的訴求。這很重要。這讓對方對他產生了同情。因為很多越境的人是盜竊犯、殺人犯,這些人他們當然是不會同情的,但有思想的知識分子就不一樣了。這是他未被遣送回去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還存在一個間諜問題,要取得對方信任,就得有憑證。對方當時是非常防范間諜這類事情的,所以首要的是排除他是間諜的可能。

“你剛才說的,你過來是沒有使命的,是不是如你所說,請?zhí)峁┳C據(jù)?!?/p>

徐洪慈的記憶力很驚人,他說:“請你翻閱1957年8月2日的《人民日報》,上面有關于我的,對我批判的文章。我可以背一段給你聽。”

▲《人民日報》刊載的關于徐洪慈的文章

他對批判自己的文章記憶尤其深,因為這是改變他命運的文章。法官當時就說:“如能找到報紙,我們的事情就好談?!焙翢o疑問,他們找到了。這樣,一種初步的信任找到了基礎。

但是,徐洪慈的經歷那么傳奇,有些細節(jié)甚至是匪夷所思的。

“你說你能刻圖章,你說你能寫介紹信,你的字那么好?你給我試試看。”于是叫他當場動手刻一個。徐洪慈在新中國成立前是地下黨,由于經常刻傳單,所以仿宋體寫得很好。他當場露一手,法官沒話說了。

十一、必須把我父母的隱私告訴你嗎?

徐洪慈在麗江重刑監(jiān)獄期間,曾刻制筆畫,組合成字,為自己準備了三張介紹信。正是這三張介紹信幫助他應付了一路的盤查。而他現(xiàn)場的表演更讓蒙古法官大為驚嘆。

獲得信任后的徐洪慈卻提出了令蒙方惱火的要求。

徐洪慈越獄的時候,本來打算去蘇聯(lián),但是發(fā)現(xiàn)錢不夠,所以先到了蒙古。但他始終還想去蘇聯(lián)。原因很簡單,他覺得在蘇聯(lián)機會更多。一、他會俄語;二、他可以找他的老師。當年醫(yī)學院那么多老師,全是俄文老師,至少有五六個老師對他印象特別好。畢竟他當時的成績非常好,所以他要去找老師。而且,蘇聯(lián)的經濟情況也比蒙古好。

這樣,他反復地要求,法官巴依瑪感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終于發(fā)了火:“我們是個主權國家,我提醒你注意,我們蒙古不是你到蘇聯(lián)的一條路。”

“我們對你是很講道義的,是吧?你怎么開口閉口還是到蘇聯(lián)?”

徐洪慈被他們這么一說,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過頭:“蒙古是我的恩人啊,如果他們簡單粗暴一點的話,立刻把我遣送回去了,畢竟是非法越境啊?!?/p>

徐洪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也很重情義。然后就很明白地向巴依瑪法官表示:“我愿意留在蒙古。”

同意留在蒙古后,蒙古法院很快對徐洪慈的越境進行了審判。此間,法官巴依瑪與徐洪慈有了進一步的交流,他向徐洪慈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們救了你,你應該告訴我們一些我們感興趣的事情。比如說,中國現(xiàn)在的經濟情況。你曾經長期在黨內工作,曾經在華東局工作,按你所說,一直和華東局的高層領導有接觸。你應該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一切。還有,聽說監(jiān)獄里大量餓死人。你在監(jiān)獄待了這么長時間,而且,三年自然災害,你也在監(jiān)獄里,你應該告訴我們監(jiān)獄里的真實情況?!?/p>

他認為徐洪慈掌握很多黨內情況,而徐洪慈確實也了解很多情況。

但徐洪慈聽了以后,很感慨:“盡管自己是個逃犯,盡管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內外是要有別的?!?/p>

從當時的立場,他覺得,中國出現(xiàn)了很多負面的甚至黑暗的現(xiàn)象,這是暫時的。如果以此博求自己的待遇,以此博取自己的好處的話,自己就是卑鄙的。所以他對巴依瑪法官說:“好比我們兩家是鄰居,我們家出了事情,我投奔你這家鄰居。你卻說,我是可以幫助你的,不過,必須把你父母的隱私告訴我。你說這樣的鄰居有道義嗎?”

巴依瑪一聽,覺得很難為情。他說:“是的,是的,是的。那就到此為止吧?!?/p>

十二、“蒙古的監(jiān)獄把我野化了”

在蒙蘇邊境的宗哈拉,人人都知道一個漢人的故事——蘇武牧羊。兩千多年前,蘇武就曾在宗哈拉不遠的貝加爾湖放牧。

如今,宗哈拉又來了位中國人——徐洪慈。他要為自己的非法越境,在宗哈拉的大森林里服刑一年。

蒙古監(jiān)獄給了徐洪慈另一種體驗。他說:“中國的監(jiān)獄把我馴化了,蒙古的監(jiān)獄把我野化了?!?/p>

據(jù)徐洪慈介紹,蒙古所有被流放的人都集中在宗哈拉。宗哈拉自然條件非常嚴酷,那是個大森林,在冬天,天天是零下四十攝氏度,西伯利亞大寒潮可以直接到達那里,橫掃天地之間。

夏天則是另一種嚴酷,這里的三種昆蟲會輪番而上。宗哈拉的蚊子,沒有那種嗡嗡嗡的聲音,天一黑,這種大蚊子一口咬住你,像抽水泵一樣拼命地吸,當?shù)厝私兴把谩?。到了早晨,天一亮,太陽一出來,牛虻就來了,它會把你當牛一樣叮,牛和馬的皮那么厚,牛虻照樣能叮,所以所有的犯人最怕牛虻,叮下去就是一個大包,很毒的。除此以外,午睡的時候,還有一種小黑蟲會鉆進蚊帳。這樣,在宗哈拉的夏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受折磨,這些昆蟲三班倒地折磨著這里的犯人。

然而,在徐洪慈看來,在宗哈拉的大森林中,繁重的體力勞動、喪失了母語的環(huán)境盡管嚴酷,但那是單純的身體的勞作和生活上的艱辛,沒有像李光榮那樣不停地進行精神和肉體折磨的獄警,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些快樂。

在宗哈拉,還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很多犯人都是沒腳趾的。后來才知道,原來當?shù)厝说哪_趾都是喝酒喝掉的,蒙古人特別好酒,喝烈酒,很容易在暴飲以后暴醉。哪怕冬天,很多人就地倒下了,人凍不死,腳趾可付出了代價。

宗哈拉的犯人,從犯罪類別來說偷盜的多,基本沒有政治犯,沒有反革命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下,徐洪慈沒有學會喝酒,卻學會了打人。在那里,人和人關系很簡單粗獷。一語不和,打人是常見的。

有兩次打架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和管教打架,管教叫巧靈。徐洪慈身高一米八,但是在蒙古大漢眼里,他是小個子。巧靈把他舉起來,扔到地上,一拳就把徐洪慈右邊兩根肋骨打斷了。徐洪慈說蒙古人的拳頭簸斗一樣大,像我們武俠小說里描寫的那樣。

蒙古人很豪爽,朋友們和巧靈說:“你打得太過了,你把他肋骨打斷了,他發(fā)高燒了?!币宦犨@話,巧靈覺得很對不起徐洪慈。他絲毫沒有自以為是一個管教,就端著架子。第二天就向徐洪慈道歉,拿了一袋馬肉去看他,當時那里盛行吃馬肉?!皩Σ黄穑〔贿^你是中國人的這個,好漢、硬漢!好,很佩服!”這是第一次打架。

第二次打架,是徐洪慈在監(jiān)獄廚房里工作的時候。犯人的頭頭經常到這里多吃多占,徐洪慈不允許,就打了起來。徐洪慈拿一個冒著青煙的熨斗就上去了。對方人高馬大,比巧靈還厲害,像個黑猩猩一樣。徐洪慈居然拿著個熨斗燙上去,燙了個烙印。蒙古大漢打不過他就逃走了,也沒有回頭報復他。

徐洪慈覺得這個地方是粗獷的,道理也很簡單,人和人之間有種最單純簡單的東西。和蒙古人相處,他一直有愉快的回憶。

十三、“你跟我去后杭蓋”

一年刑滿后,徐洪慈已經能熟練地使用蒙古語。他不能想象,在異國他鄉(xiāng),一段愛情正向他走來。1974年,徐洪慈在首都烏蘭巴托的醫(yī)院遇見了一位叫奧永的姑娘。

奧永回憶:“我和徐洪慈是在烏蘭巴托的一家醫(yī)院認識的。那時候我是一名護士。有一天,徐洪慈來我們醫(yī)院看眼睛,我們就這樣認識了?!?/p>

當時,徐洪慈四十多歲,奧永二十一歲。年齡幾乎相差了一代人,各方面差距也很大。然而,奧永說:“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可憐他嗎?他雖從監(jiān)獄里出來,但他是有思想有頭腦的人,是個好人。我心里清楚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p>

就這樣簡單,他們從相識,走到結合。

奧永總是記得徐洪慈說的話,他說:“奧永啊,我知道你是個孤兒,你不要怕我。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你跟我去后杭蓋,我們在那里生活。”

在蒙古腹地的后杭蓋省,徐洪慈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徐洪慈給別人做事,干體力活,搬木頭、石頭。當時蒙古還沒有什么機器,使用的是那種兩個把兒的小推車,就這樣,徐洪慈給人家做了八年的活兒。他一邊干活,一邊還做飯做家務?!叭嗄?,都是徐洪慈做飯。我從沒做過飯。……那時候我們蒙古的婦女們說:什么活都是徐醫(yī)生做,你就不能做做飯什么的嗎?你多有福氣??!我跟徐洪慈說:要么我來做飯。他說:不用,不用,你就待在家里,把兩個孩子看好就行。別的所有的事情都由我來做?!?/p>

▲后杭蓋省策策爾格勒市東部遠眺,徐洪慈攝于1980年

徐洪慈在自己的家里心甘情愿地為妻兒們操持著整個家。然而,在他的心底,亡命天涯的悲涼是不是能填平?他真的要在異國他鄉(xiāng)終老此生嗎?

從逃出牢獄后,徐洪慈一直沒有和家里人聯(lián)系,他覺得自己還在危險中,如果和家里聯(lián)系的話,自己的情況勢必被政府掌握,這樣他就有可能被引渡。他后來回憶說:這里與世隔絕,失去祖國,失去母語環(huán)境,我還能做什么?我的一切特長都不被認可,一切研究也就無從談起,……四次越獄后,我已經耗盡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堅持到底?,F(xiàn)在我已四十一歲,人生的一大半已經過去,年輕時的理想和抱負全部破滅了。(《徐洪慈回憶錄》未刊稿)

他仍然非常關心祖國,也很想知道國內的情況。在蒙古出獄以后,第一次拿了工資,他就動腦筋買半導體收音機來收聽廣播。總算買來一個,只要有空,他就不斷地聽國內的情況。國內形勢的變化,他都是由此了解的,比如1972年至1976年的國內社會事件,比如“文革”的結束。

大概在1979年,通過收音機,他揣摩各種社論文章,聞到了一種別樣的氣息: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將發(fā)生巨大的變化。但這個變化,卻是他不敢想象的。他認為自己一輩子夠“反動”的了:在反右時他“反動”的言論不說,在“文革”時候的作為不說,就單說越獄,在當時就是個死罪啊。而他不僅越獄,還越境,這是叛國投敵,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嗎?

他想:“我這樣的人簡直十惡不赦,不可能會得到寬恕的?!?/p>

就這樣,他覺得自己的回國念頭只能是一個理想。想,又不敢想,就像我們想自由地跑到月球上去一樣,覺得這不太可能?!拔疫@樣的人,不槍斃、不引渡我算好的了?!?/p>

但是很快,他意識到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粉碎“四人幫”不僅是黨內斗爭的問題,還是整個國家轉軌的開始。他漸漸聞風,右派都可能改正——這讓他覺得有了希望,他覺得,自己所有的前提就是右派問題,這對他很重要。他盼望的,終于在1981年的年終成真。

十四、平反像蹺蹺板一樣翹著

1981年冬天,我收到母親的信,她告訴我上海第一醫(yī)學院黨委為我的右派問題平反,并附上了手抄的改正書。

1982年春天,母親又通知我,上海市公安局已對我的勞動教養(yǎng)問題平反。這又進了一步。但是久久期待的云南省麗江中級法院的平反書卻遲遲不來。我相信這個問題阻力最大,很可能無法解決。(《徐洪慈回憶錄》未刊稿)

云南那邊,像蹺蹺板一樣翹著。云南不同意。

這時候,他做了一個決策,決心克服恐懼心,試試給有關中央領導寫信。他在華東局工作過,曾經有兩個老領導,一個叫黃辛白,1981年已經擔任國家教育部的副部長,還有一個就是喬石同志,已是黨和國家領導人了。早在50年代徐洪慈讀大學以后,和這兩位領導聯(lián)系已經很少了,后來自己出了事就更無法聯(lián)系。于是,他大著膽子寫信,把自己的遭遇告訴這兩位老領導。

兩位老領導都得到了他的來信,而且兩位都有反饋。信中說:“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屬實,要查。也并不因為你是我的老部下,就偏信你的一面之詞。第二,查出來如實,你就平反,你就是個大學生?!?/p>

兩位領導無論口頭還是書面都有過指示:“這事情要辦!”但是,事情依然一波三折。

全國都在為右派平反,憑什么不給他平反?領導都發(fā)了話,但事情沒那么容易,下面一直反彈,特別是云南省法院、麗江地區(qū)法院,他們說:“他錯劃右派不是我們的事情,是上海方面的事情,在我們這里,他犯下了不容原諒的錯誤,不能赦免的錯誤,就是越獄。”

對于麗江507重刑監(jiān)獄監(jiān)獄長李光榮來說,徐洪慈這個人是他所在監(jiān)獄唯一越獄成功的人,他居然能從重刑犯監(jiān)獄逃出去?,F(xiàn)在得知他后來逃到蒙古去了,在李光榮看來,情況更加嚴重。叛國投敵、越獄,兩罪并罰,不能平反。

這是罪不可赦的。

李光榮曾經捏造徐洪慈組織犯人集體越獄的材料,企圖置徐洪慈于死地,徐洪慈是在接到別人的報信后才決定逃亡的。因此,1972年的越獄,對徐洪慈來說可謂是一場生死逃亡。

我于是繼續(xù)向中央有關部門寫信,要求麗江地委為我徹底平反。冤案在前,死亡逼迫在后。如果我不越獄、不自救,那么今天的平反書恐怕只能對著徐洪慈的墓碑朗讀?。ā缎旌榇然貞涗洝肺纯澹?/p>

徐洪慈繼續(xù)寫信,直到后來,有關領導有了明確的表態(tài):徐洪慈這個事情,首先判斷的就是前提何在。他是越獄的,他是越境的,但是談任何事情要有前提,如果他不被錯劃成右派,他怎么會發(fā)生后面那么多事情呢?后來怎么發(fā)生的?因果,一切都有因果。所以一切的根源,都是因為這是一個冤枉的事。既然冤獄被平反了,前提被推翻了,那么后面一切都不能成立。

這最后一句話為他定了性。

此后,為徐洪慈平反的指示,是直接從中央發(fā)指示到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自上而下的。這是來自道義的力量。

這是一種遲來的公正,雖然遲來,但還是公正的。1982年6月,徐洪慈得到了徹底的平反。

十五、難道是老天給我的征兆嗎?

1982年6月19日的上午真的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千山萬壑,白雪皚皚,“六月飛雪,天象示冤”,蒙古人奔走相訴,連稱千古奇聞。我踟躕在大街,如癡如呆——難道是老天給我的征兆嗎?關漢卿的《竇娥冤》是奇冤,我的案情難道不是奇冤?四次越獄,萬里亡命,沉淪異國,娶妻生子,也是聞所未聞?。。ā缎旌榇然貞涗洝肺纯澹?/p>

對徐洪慈來說,真正的冤獄平反了。六月飛雪,對他個人來說是一個徹底的拐點。這意味著,他可以回中國了。

1982年10月,中國駐蒙古大使館致信徐洪慈:按照有關規(guī)定,你已獲徹底平反,“我們恢復你的中國國籍,你要到烏蘭巴托中國大使館來領你的護照,領了護照以后,你回國探親也可以,回國定居也可以”。接到信的徐洪慈欣喜若狂。

那是永生難忘的一刻。

然而,蒙古人也找他談話。

這次露面的是蒙古國家安全局,大意是:“徐洪慈,我們對你不錯吧?!?/p>

他說:“你們是我的恩人,在我面臨死亡的邊緣,你們救了我?!?/p>

“很好,有你這個認可,我們繼續(xù)談下去。你在這兒十年了,你對蒙古感覺怎么樣?”

“很好?!彼斎徽f好,因為蒙古對他很照顧。

“既然這樣,”蒙古安全局的人說,“那么,現(xiàn)在你的祖國為你平反了,要你回去,你怎么看?”

“我很矛盾,我在這里成家,當然我永遠忘不了我的祖國?!?/p>

“我建議你要慎重考慮這件事情,我們歡迎你加入蒙古籍?!?/p>

到這個時候,徐洪慈覺得非常奇怪:你們一直不讓我加入蒙古籍,現(xiàn)在為何同意了?他曾經提出過這個想法,那是為了安全,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們就不能引渡他了。引渡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見到李光榮。但是,當時蒙古對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著。現(xiàn)在卻說,“歡迎你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聽對方這么說,有點不大開心。他說:“我就直說了,我曾經多次流露過這個意思,你們不理我?,F(xiàn)在我的祖國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讓我回去嘛?!?/p>

那個蒙古人說了一句很妙的話:“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沒有離婚?!?/p>

這句話說得很奧妙,簡直不像蒙古人說的。他接著說:“這很常見啊,你吃香了,我們就看中你了。”

徐洪慈對他的回答就是:“祖國的魅力就在于永遠令人難忘。”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安全局的人就不和他多說了,他說:“那你就是鐵了心,去意已決。你鐵了心,不過你沒有那么容易能拿到?!?/p>

這很有意思。他哪怕刁難你,居然會事先告訴你:我是不會讓你那么容易拿到的。

二十五年,沉冤終于洗清。有多少次夢里,被李光榮追趕、折磨,又有多少次在夢里,母親遠遠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腳步。

關鍵時候,奧永站出來了。她胸脯一拍,很有魄力地對徐洪慈說:“我去。你們大使館門口都是我們蒙古衛(wèi)兵,我是蒙古人,我看他們敢對我怎么樣?”

結果,她上演了一場硬闖大使館的戲。奧永的性格也是豪放的,她直沖大使館,順利地拿到了他的護照。

但是,要離開蒙古,還有更難解決的問題。

蒙古有一條基本國策,即重視人口,蒙古人少。徐洪慈若要回去,要帶走老婆和三個孩子,蒙古人覺得這是國家的巨大損失?!案螞r我們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你,你怎么說走就走呢?”所以,在他辦理回國材料的時候碰到很多困難。

蒙古的高層官員設有專門接待日,為了獲得回國所需的材料,徐洪慈甚至見到了蒙古的最高層——元首澤登巴爾。

▲1984年3月烏蘭巴托大飯店,徐洪慈回國前夕全家福

1983年,蒙古方面終于同意了他:“你先試著回去一趟,我們讓你回去。試著回去一趟,就是老婆、孩子都不帶,一個人?!?/p>

看到自己的丈夫就這樣回國了,奧永擔心他一去不回,卻又相信他還會回來。臨別之時,她告訴好多年沒見過母親的徐洪慈:

“你去吧,去看看你母親。這輩子也就這么一個母親,我在家看著我們的孩子,等你回來?!?/p>

十六、“可是我還有青春嗎?”

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我還是“逃犯”,今天已是“華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做)伴好還鄉(xiāng)?!笨墒俏疫€有青春嗎?我的心一陣陣絞痛著。(《徐洪慈回憶錄》未刊稿)

上海石庫門的房子,鄰里之間,雞犬相聞。聽說徐洪慈要回來,全弄堂都出來迎接他。

徐洪慈終于見到了他的母親:“上次逃回來的時候是1972年,再次回來是1983年,整整十一年了?!蹦缸酉鄵硗纯?。

母親抱著他說:“你真是我的兒子?!本拖癞斈晁拥臅r候說的:“你真真是我的兒子?!?/p>

這是1983年,徐洪慈從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淚,這是發(fā)生在他們身邊真實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遠游,而今游子不復青春,卻終于回到娘身邊。

從1958年至今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在家和母親共進晚餐,真有說不完的話。我也拿出奧永和孩子們的照片。母親一直和我談到深夜。(《徐洪慈回憶錄》未刊稿)

如果說,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親是他始終的牽掛,那曾經留下愛恨的醫(yī)學院、那夢中揮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監(jiān)獄,他該如何了卻這些心事?

學校位置沒變,現(xiàn)在還在醫(yī)學院路,楓林路中山醫(yī)院旁邊。

徐洪慈回到學校,第一感覺就是,學校建筑比以前多了,路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覺就是傷感。很多同學都留校了,而同學們看到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很有特征:第一,個子高,一米八;第二,兩道濃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驚:“你還活著?!”

傳說有很多版本,有的說他早就死在困難時期的白茅嶺監(jiān)獄,還有說他死在云南,死在云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沒有關于他一個人逃到蒙古的傳說,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人們的想象。醫(yī)學院轟動了。

大家馬上決定要開一個歡迎會。在歡迎會上,他泣不成聲。當年的同學朱世能,后來成為我國醫(yī)學界的著名專家,他說:“當時你的成績比我都好,沒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相比之下,我們都還算是順利的。我們經常埋怨命運對我們不公,但命運對你是最不公的。”

當年有過那么多美好回憶的同學又坐在了一起。說到徐洪慈,大家都繞不開一個人,那就是安娜。

那個曾經和徐洪慈愛得轟轟烈烈,又揭批他最徹底的安娜在哪里?熱心的同學要立即安排他們見面。這樣一個愛恨交織的人,徐洪慈見還是不見?

事實上,徐洪慈無論是在白茅嶺的監(jiān)獄,還是在云南的監(jiān)獄;無論是越獄的時候,還是渡過金沙江的時候;無論是差點被急流吞沒,還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遠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曾經有記者問:“你有沒有仇恨?”

“沒有?!彼f,“我也覺得奇怪,我吃了那么多的苦頭,卻沒有仇恨的情緒?!?/p>

此時,他想,最好不見她,不見最好。

但他抵擋不了一種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終,他就跟著姓沈的同學去了。

姓沈的同學把他安排在一個房間,讓他等著。這一刻,他心潮洶涌,所有的往事涌上心頭。門一開,安娜進來了。在場的一個是姓沈的同學,還有一個叫小熊的年輕醫(yī)生。

事后他們回憶說,這個場合他們永遠忘不了。那種面部表情,那種尷尬,那種肌肉的抽搐,那種眉眼,無法表述。兩個人都非常尷尬,可見雙方在對方情感世界所占的地位,這是無法隱藏的,這一切都會自動出來說話,人的情感自動打開。

小熊和沈醫(yī)生借口走了。他們說:“這個場合我們也看不下去,我們也不合適看下去?!?/p>

徐洪慈后來回憶說,兩人坐下,長久無語。然后還是他先開口說話,卻是他事后回憶起來,都覺得自己很愚蠢的問話,就是:“你還好嗎?”

安娜也問他:“你還好嗎?你父母還好嗎?”

這種時候,兩個人的大腦都已經停頓。

兩人相見之后,安娜留下了三句話。

她對沈醫(yī)生說:“沒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歲,做他女兒還嫌小?!边@是第一句話。這是女人的本性,聽上去有點酸溜溜的。

第二句話:“他當時那個處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無路?!?/p>

第三句話:“我們現(xiàn)在都要感謝鄧小平,不管是他還是我?!?/p>

這三句話給徐洪慈印象很深,記者曾經問他:“你認可不認可?”

他說:“嚴格地說,前面兩句話總要打點折扣。”

“我現(xiàn)在看來,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環(huán)境害人,所以這場糾結就這么結束了?!毙旌榇确畔滤嘘P于他和安娜的記憶之后,這樣總結陳詞。

十七、噩夢和未解之謎一同消散

悲喜交集、恩怨了結之后,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這時,他的小女兒葉塞尼亞剛剛出生。

1984年,徐洪慈帶著妻子奧永,兒子安吉爾、波揚特和剛滿月的女兒葉塞尼亞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后,徐洪慈成了上海石化總廠教育中心的高級講師,奧永還做了老本行——護士。他們的生活終于恢復了正常。

▲1984年3月奧永的親戚在烏蘭巴托火車站為徐洪慈一家送行

奧永說:“徐洪慈曾經跟我說過,他要回去。他說:‘我不想住在這里,這不是我的家鄉(xiāng)?!艺f:‘你要去哪里?你的家鄉(xiāng)就在這里?!f:‘我要走?!瘉砩虾H畮啄晁洺_@么說?!?/p>

生活重歸平靜,而徐洪慈內心的不平靜卻始終沒有停止過。記憶的陰影揮之不去,他經常半夜驚醒,突然坐起來,然后就不睡覺了,起來寫東西。他仿佛在重走服刑之路,朋友在,仇人現(xiàn)。

云南麗江,這個美麗的地方,在徐洪慈的生命里留下了多少屈辱與夢魘。那些曾經給予他關照的管教如今在哪里?獄友們都好嗎?還有那個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監(jiān)獄長李光榮呢?

1991年,徐洪慈再次踏上了云南這片土地。他忘不了云南,他回到云南,回到麗江。

他見到很多獄友。在獄友鄧巨卿的安排下,李光榮和徐洪慈同時出現(xiàn)了。

從當年徐洪慈越獄,到他們重見,將近二十年過去了,李光榮究竟怎么樣了呢?

李光榮陷進了一個謎,他無論如何要猜透的一個謎,徐洪慈是如何越獄的?“如果是挖墻,我可以說服自己,他畢竟挖墻了嘛,他挖墻我沒辦法。如果是直升飛機把他帶走的,我沒辦法,是直升飛機把他帶走的。我現(xiàn)在一個理由都找不到,一個人就這么蒸發(fā)了?!彼踔翛]法向上級交代。

李光榮打那以后,在漫長歲月中的業(yè)余愛好,就是研究徐洪慈是怎么逃走的。他研究了很多案例,徐洪慈變成了一個他終身的對手。第一,那天停電,但是停電以前,他所有準備都做好了嗎?應該全部準備好了。但感覺沒有任何征兆,沒破綻啊,偏偏那么一段停電的時間,就能越獄?第二,準備工作要做多少?第三,怎么上墻的?沒有梯子,他不可能有梯子,有輕功嗎?有輕功他早就沒了,早就逃了,他沒輕功他怎么走的呢?……這些問題一直在李光榮腦子里盤旋。按照常理,這都是沒法想象、無法解釋的。他帶著這個未解之謎出現(xiàn)在徐洪慈面前。

徐洪慈又怎樣呢?多年過去了,徐洪慈說:“一聽到李光榮進來的聲音,我渾身血液凝固。”這種感覺很少有人能體會。

像演戲一樣,徐洪慈走出來,李光榮愣了一下,立刻把手伸出來,徐洪慈看了一眼,覺得他老了很多。

徐洪慈做了一個符合他脾氣的動作:手不伸,不握手,不原諒。在一般社交場合,這樣的場面是很少的。因為,這是一種很失禮的舉動。中國人的習慣是給面子,再討厭你,握握手,表面文章要做做的。

徐洪慈說:“我對他連這招也不用。我心里直接告訴我,我這一生的成就就是戰(zhàn)勝你。就是這樣,我不說話?!?/p>

鄧巨卿不能讓這個場面再尷尬下去,就打圓場:“老李,關于徐洪慈逃走的細節(jié),你不一直打聽嗎?你不是老是問我嗎?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我變共謀犯了?,F(xiàn)在當事人在,你不問?。俊?/p>

到這個時候,李光榮眼睛立刻發(fā)亮。一個久已萎靡的人,眼睛里立刻精光四射。他到底還是個警察,還是個監(jiān)獄長,是很精干的一個人。他的力量立刻迸發(fā),兩眼炯炯有神,盯著徐洪慈的眼睛。

這眼神,徐洪慈非常熟悉,當年他注視任何犯人的眼睛都是這樣的,職業(yè)化的眼神。徐洪慈的記憶一下都翻滾起來了,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zhàn)。

看著徐洪慈,李光榮開口了:“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沒有梯子,怎么上墻的?”

徐洪慈說:“這是你判斷的致命處,致命點。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梯子?任何事情都可以分解的,梯子是可以分解的。”

李光榮很聰明,一聽,失聲大叫:“噢,原來你做了一架可以拆卸的梯子?!”

徐洪慈笑笑:“不錯,梯子原本是可以拆卸的,可以用繩索和木頭組合,越過高墻以后,再把梯子拆了。讓你們永遠不知道梯子是用什么做的?!?/p>

李光榮瞪大了眼睛,做了個難以描繪的表情。

▲1992年徐洪慈(中間)與故人重逢(右二為李光榮)

十八、“我這一生,只有這一點”

對于徐洪慈來說,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結了。2008年4月14日,徐洪慈所在的單位給他頒發(fā)了老干部離休證書,從頒發(fā)日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為離休。

然而,拿到這張離休證書后的第三天,徐洪慈因癌癥引發(fā)的呼吸衰竭去世。三個月后,組織上下發(fā)了《關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級待遇的批復》。悲痛,留給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跟徐洪慈在一起三十多年,他從沒辜負過我,我們從沒說過什么過激的話。徐洪慈為什么就這么丟下我和孩子們走了?三個孩子都大了,他怎么就這樣走了呢?”

徐洪慈離開了,但孩子們已經長大,奧永的痛,能隨時間淡忘嗎?

徐洪慈去世以后,記者胡展奮向我們轉述了徐洪慈傳奇的一生。從1999年開始接觸他的胡展奮,回顧他們這些年的交往時說:“我當時沒準備寫他,當時聽人家談這個故事,覺得他的遭遇很離奇。而第一次和他接觸之后,卻印象深刻,那就是:“這個人不輕易相信人,有戒備心,為人有點冷淡,但內心很深,見多識廣,閱歷非常豐富。”

記者這樣描述他們交往以后逐漸積淀的印象:這種冷淡就是,不驚訝。你和他談話,你說了可笑的話,他這樣;你說了很離奇的事情,他也這樣。他表情不輕露,波瀾不驚的那種。這波瀾不驚的表情,不是人為的、刻意的、克制的。有的人我們看得出他是修養(yǎng)所致,有的人修養(yǎng)好,能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不是,他是看淡一切的這種表情。你能打動他的事情很少,他自身經歷過那么多,驚濤駭浪在他面前是沒有傳奇的。他就是這么個人。

有一次,胡展奮問徐洪慈:“當時那么多同學不如你,現(xiàn)在還都是有所作為的。但是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難當中掙扎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徐洪慈是這么總結自己的:我在自己的專業(yè)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負上,我一無所成。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怎么說呢?對那種殘酷環(huán)境、惡劣環(huán)境的反抗,這種個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這一生,只有這一點。我心足了。這一點,我對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標準,徐洪慈沒有貢獻出什么發(fā)明創(chuàng)造,沒有貢獻多少物質財富,他不是一個成功人士。但對他自己而言,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撓的倔強,維護了一個平凡生命的尊嚴,他的生命,在另外一個維度上企及了一種神圣莊嚴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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