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的執(zhí)著與苦難的超越◇朱喜臣

朱喜臣,山東菏澤東明縣人,世事滄桑,浮沉隨浪,悠然品味人生百態(tài),只愿用文字描繪世間萬象。

夢想的執(zhí)著與苦難的超越

◇朱喜臣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一生的辛酸,對于一生坎坷不遇的人來說,此書無疑深有寄托,“僅成孤憤之書”便是其主旨所在。“孤憤”一詞出自《韓非子》,融入了韓非對國家存亡的憂患,對君昏臣庸的憤慨以及理想不得實現的深深不滿。在中國兩千多年封建社會歷程中,“孤憤”濃縮了優(yōu)秀士人的身影: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太史公,欲得廣廈千萬間的杜甫,先憂后樂的范仲淹,茍以國家生死已的林則除……這其中,更多的積淀了中國傳統文人的憂患意識和博大胸懷。基于此,人們往往根據蒲松齡的坎坷遭遇特別是科舉道路上的坎坷以及《聊齋志異》中對種種社會流弊,特別是對科舉制度流弊的揭露,將蒲氏的“孤憤”納入到傳統文人的“孤憤”之中,試圖將其“孤憤”定位在傳統的憂患之中。然而,透過蒲氏對科舉描述以及一生倍受科舉折磨的痛苦辛酸的經歷,我們可以看到,這里的“孤憤”更多的是深層心性的真實流露,更多的是蒲氏變相的怨恨發(fā)泄,更多的是現實不得而借助虛幻的自由超越。其間,更少一些傳統的憂患意識和人文關懷,更多一層人性需求的強烈渴望及個體生存的悲怨心態(tài)。

科舉是界定蒲氏“孤憤”的重要參考值??墒牵v觀《聊齋志異》的科舉,深究蒲氏的一生,我們認為,蒲氏并沒有從深層的本質上去認識科舉,他只是從自己入世的理想及榮華富貴的夢想去認識科舉。蒲氏給人印象最深的不是對科舉本身的批判和否定,而是對科舉的羨慕贊美肯定以及現實不得夢中求之的超越。本文試圖從蒲氏一生的科舉之路以及《聊齋志異》中的科舉夢幻來窺探蒲氏的哦“孤憤”心態(tài)。

蒲松齡一生確實備受科舉折磨,《聊齋志異》確實揭露了科舉種種弊端;蒲氏一生困頓場屋,遭逢不偶,作品中的書生也是好事多磨,“久不售”?!端疚睦伞分兴紊诳婆e之路嘆曰:“文字之厄若此,誰復能漠然哉”。葉生甚至“魂從科舉”,為之付出了生命。這一切,蒲氏以科舉之黑暗、文運之顛倒歸結為自己科舉失敗的原因,作品中的才子游魂也一樣地怨天尤人:“盲如師曠,瞽若和嶠之輩衡文”,甚或“簾中人并鼻盲矣”。對此,人們總是肯定蒲氏對科舉黑暗的揭露,肯定其反復渲染考官胸無點墨、昏聵無能、貪財受賄。因此,也就變相地肯定了蒲氏功名難遂的主要原因是科舉黑暗。然而,清初的科舉總是那樣的黑暗嗎?如果我們能歷史地考察客觀地評定,即使拂去歷來官方文人的美化,流弊固然有,但我們還是認為蒲氏由于自身原因及潛隱動機夸張了科舉的黑暗。

作為封建王朝任選人才的科舉,歷數代至清,體制已相當完備:中央直接管轄,皇帝親自任人主考,考生入場搜身按號入座;為防房師與主考辨認筆跡,由謄錄官朱筆謄錄,對讀官負責對照,不許有任何錯誤更改;由彌封官將墨卷(考生之卷)和朱卷(謄錄之卷)分別密封,朱卷呈房師評閱,佳卷薦于主考;三場完畢,班師與主考對所薦佳卷公開評議,詳加審閱,慎重錄??;被錄取的朱、墨卷加印后,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解送禮部磨勘。其間若有差錯,各程序人員一一追究。清代對科舉案懲處之重可謂空前:“主考官有交通、囑托、賄賣關節(jié)”夤然中式事發(fā)審實者,將舞弊之官與中式之子處斬,俱立決。清嚴肅處理的科場案有十數次,這些都說明,黑暗雖有,流弊固存,但并不總是那樣的不公??婆e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中下層知識分子,穩(wěn)定了社會,推動了文化教育的普及。更何況,蒲氏所生活的清初,劇烈的社會震蕩還沒完全平息,平民百姓渴望太平,統治者急需安定讀書人更期待實現自己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或升官發(fā)財光宗耀祖的夢想。可以說,在當時,科舉是實現這些“渴望”、“急需”、“期待”的有效途徑。任何王朝之初的政治都有一定的進步和清明,在當時主要起進步作用的科舉,在康乾盛世,應該說,清明還是主要的。作品中的書生最初不就是受知于主考官嗎?蒲氏自己不就是“應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受知于文宗師施愚山嗎?此后的遭逢不偶文學,對歷史的矛盾與困惑發(fā)生的只是疑問,人類從來無法在文學中得到實質的解放困頓場屋豈能俱歸結為科場流弊?傳統文人的懷才不遇心態(tài),缺乏洞察本質的癡迷,加之狹隘的心靈境界,使蒲氏忽視了主觀,強調了客觀。而主觀的“吟而成癖”,“雅愛搜神,喜人談鬼”,才是這種生命結局的主要原因。

與人們肯定蒲氏對科舉黑暗的夸張相應,人們也往往拔高了蒲氏的人生境界,拓寬了蒲氏的狹窄胸懷,將其“孤憤”上升到對科舉的怨恨批判甚或否定。因此,人們也忽視了夸張背后的潛隱心態(tài):不能不說是吃不到葡萄說其酸的心態(tài),也就因此忽視了不滿背后的贊美,怨恨背后的艷羨,批評背后的生死相許,否定背后的極力肯定,現實沉淪背后的虛幻超越。這才是《聊齋志異》的孤憤,這才是蒲氏的寄托,這才是深層本真渴求的潛隱顯現。這一切自由蒲氏一生的經歷來證明,這一切自由《聊齋志異》荒唐言背后的辛酸淚來明實。

通過《聊齋志異》中對科舉的種種描述,我們可以感受到,蒲氏重點鋪述的是為科舉九死而猶生的癡迷,著意欣賞的是窮困書生變泰發(fā)跡后的揚眉,更多流露的眼熱他人功名而悲嘆自己數慳的情緒。葉生為科舉竟忘死,這不正是蒲氏一生癡情科舉的寫照嗎?葉生死后不僅弟子中舉,自己中舉,連子孫都因此榮華富貴,這不正是蒲氏一生的夢想嗎?宋生甚至為酬平生愿,一睹飛黃之快,不愿魂歸冥府不惜推遲冥任殊榮,這不更是蒲氏執(zhí)著的目的與動力嗎?

與文中的癡生們相比,蒲氏自己對科舉的狂熱癡情有何遜色?青年時期日夜攻讀,至五十余猶不忘進取,年過花甲猶見獵心喜,七十二歲還援例歲貢;己之所欲,施之兒孫,“顧兒孫入闈,”褊心不能無望,往往情見乎詞?!叭陱腿?,所望盡虛懸。午夜聞雞后,死灰欲復燃。”這其間,有什么懷疑?有什么批評?有什么否定?孤憤的背后分明是一往情深的執(zhí)著。蒲氏自幼飽受儒家浸染,晚年仍以“吾儒家”自居,入世的思想深入骨髓,治國平天下是其理想抱負。在“宰相需用讀書人”的時代,這種理想的實現除了科舉還能有什么途徑?同時,從個體生存及世風來看,科舉的成敗決定士子的榮辱:得之榮,失之辱;得之光宗耀祖,失之徒辱門庭;得之榮華富貴,失之困跡蒿菜;得之龍攀鳳附,失之墻倒眾人推。這其間巨大的反差,往往在文人士子的心靈上留下難以抑制的震蕩和終生無法平復的創(chuàng)傷。無論是入世的理想,還是榮華富貴的夢想,都為科舉增添了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令士子們欲罷不能。

然而,長期的遭逢不偶使原本兼善天下的壯志凌云讓位于獨善其身的心靈渴求,傳統強加的憂患退讓為本就潛在的個人悲怨,平天下的理想讓位于深層的羞于明言的欲望,先師憂道的遺訓變成了個體生存的憂貧。這一切,固然是源自蒲氏所處的時代和一生坎坷的遭遇,然而,更重要的還是其狹隘的人生觀、強烈的功利觀及私欲難以釋懷的人生境界使然。漂泊不定的教書生涯使蒲氏更基于個體生存而渴望優(yōu)越的生活,科舉的磨難更使蒲氏渴望發(fā)跡之后的揚眉,“顛倒了天下幾多杰士”的不公命運更使蒲氏渴望得到不甘沉淪的自我證實。這使得蒲氏難以洞察科舉,難以表達深層的傳統意義的孤憤。這拉不開現實距離的孤憤更多的是個人的悲怨,它的背后分明是失衡心態(tài)的憤懣,是急待舒解撫慰的心靈。它是對自身命運的不甘與自我證實的超越,它是要在現實中尋找自我價值與生命意義定位的生存本真。然而,這一切于現實中哪能尋得到。

如果不存在一個仁慈公義的上帝,那么,個人拯救的唯一希望就是借助幻想去自己充當上帝?;孟胧潜菊嫘男缘牧髀?,是對現實苦難的超越,是對精神自由的向往?!?a href='/yishu/' target=_blank>藝術是苦難的救星”,是現實不得志的情感寄托。偉大的藝術家往往是現實的不得志者,他們在藝術中寄托了難以言說的隱痛。

蒲氏鐘情科舉卻屢試不第,命運的遭遇使其心中蘊藉獨特的孤憤,而不甘沉淪的欲望又使其郁結未盡?,F實行不通,只好去藝術中實現心中的夢想。于是,搜抉奇怪,“集腋成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笨梢哉f《聊齋志異》中的現實世界是蒲氏一生苦難的外在寫照,而其中的幽冥世界則是蒲氏內在的超越。這種苦難的超越正是蒲氏對自我的超越,是蒲氏本真生命的自然流露。

《葉生》可以說是蒲氏的小傳,生未成就卻事業(yè)死后中舉便是其執(zhí)著科舉而又夢想超越的影射?,F實的蒲氏是異化的,幽冥的葉生才是其本真。表面上是丁公的知遇之恩成就了這種超越,實際上更重要的超越還在于葉生即蒲氏的內在渴幻:自幻的聯想及現實中無法實現的人生理想。這種超越的深刻在于它無法實現的悲劇性,其中深歷的辛酸使無數身在其中的士子們泣憐,它自身就是自我本真生命的演化。

《王子安》中蒲氏刻畫了考生的現實境界,這個用可笑的比喻描繪的處境又是多么的令人可嘆可悲?!爱斁终咄纯抻溃耘杂^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然而,超越現實的生命追求的苦澀和自我異化的心態(tài),又使蒲氏何能放下這虛幻的夢想,又使蒲氏何能忍下這種人生悲???忍不下,放不下,就只能到幽冥世界中尋求超越的途徑。于是,“竟忘死耶”的葉生中了舉,身為游魂的于去惡中了第。幽冥世界中雖有蒲氏極力否定的一極,濃縮著人間的罪惡,但里面更有蒲氏希望的寄托,有主持公義的閻羅及顯昭公理的張桓侯。對衡文官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后,只能把滿懷的希望寄托于清明的神靈。三十年一巡陰曹的張桓侯大受士子游魂的愛戴,就是陽世中的蒲氏們又何嘗不是翹首以待,以至于發(fā)出“三十五年,來何暮也”的悲嘆!超越的生命只能在游魂中得以延續(xù),苦難的解脫只能在夢境中得以實現,心靈的困惑只能在幻境中得以消解,生命本真的自由只能在幽冥中得以展示,這一切于生人是何等的不幸?孤憤的寄托只能在藝術中是人生的不幸,而古往今來的柳泉氏們則是人類的不幸。

孤憤是幸與不幸的集合。然而,這幸與不幸之間自有蒲氏生命價值的追求和意義所在。對生命個體的過分關注以及對夢想的執(zhí)著追求界定了其“孤憤”的特定內容,悲狂曠逸的精神又演化了內在的生命邏輯,而這種癡性寄托在孤憤中又幻化成絕對的精神自由境界,“雅愛搜神,喜人談鬼”的癖好則成就了這種精神自由。在《聊齋志異》的夢境、幻境和冥境中活動的主體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包括他自己,而仁慈公義的上帝只能是他自己。

作為科場失意人,在現實的枰場上,蒲氏是被無情棄置的廢子。然而,正是這無情的棄置,才點燃激活了寄托孤憤寓有本真的藝術精靈。這點燃與激活是對現實苦難的無限超越,使蒲氏的生命進入到一個無限自由的境界。在此,蒲氏找到了新的精神歸屬,使現實的自我與深層的精神得到了對話與交流。然而,文學對歷史的矛盾與困惑發(fā)生的只是疑問,人類從來無法在文學中得到實質的解放,蒲氏的孤憤在《聊齋志異》中找不到真正的解答,超越無限的自由中寄寓的只是被傷害的情感及迷失的精神家園。

Hash:07bc76d5b56b1ac6f4de9a39e277d219053b9d1d

聲明:此文由 嶺南文苑 分享發(fā)布,并不意味本站贊同其觀點,文章內容僅供參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權益,請聯系我們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