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老屋
楊家的老屋
作者丨楊立宇 攝影丨韓健
楊家于明洪武年間由河北棗強遷來,是個有著六百多年歲的小村莊。在這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莊里,建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老屋仍不在少數(shù)。
老屋都是土坯屋。家境好的,一蓋就是五間,為三間套和兩間套的組合。三間套的,長輩居住,兩間套的,留給兒子成婚用。三間套兩明一暗(或兩外一里,即兩明間一暗間),兩明間一架梁,明間暗間之間為山墻,明間暗間相通,裝門或掛門簾。兩間套的一架梁,單獨留門,與三間套不相通。家境差的,蓋三間套,或設計五間套,夯好地基,將來逐步到位。老屋低矮,十層八層的青磚堿腳(磚砌,隔堿層),堿腳上一層一拃厚的堿草(多為麥秸,隔堿用),堿草上起坯。開窗比較低,窗普遍偏小,多格子窗,冬天糊毛頭紙,八十年代后改為玻璃窗。舊式雙扇門,后多改為卡門。梁和檁,多取自庭院栽種的樹木,多為榆木。七檁居多,少數(shù)五檁,極少有九檁的。最靠北的那根為一檁,向南依次為二檁三檁四檁。村里有歌謠:一檁窮,二檁富,三檁開當鋪,四檁大財主。意思是家燕在不同的檁上壘窩,寓示主家貧富的層次。這自然是玩笑話。燕子不像人勢利,筑巢不擇窮富,更不知人間窮富。但燕子識善惡,不進邪惡之家。邪惡之家,容不得人,更難容得下燕子。楊家這個小村莊,家家都住著一窩黑色的小精靈。
三間套的老屋,兩明間集臥室、廚房與客廳于一體。明間最靠里面的,是炕,多為大通炕,從南墻直到北墻。炕連著灶,盤的水平高的灶稱“自來風”,不倒風,不熗煙。圍著鍋沿,一圈鍋臺,家人多圍坐吃飯,當家男人坐在灶口,主內的女人挨著鍋臺坐在炕沿上??慌c灶的連接處,凸出一個臺子,中空,朝鍋的一面敞著,村人稱為砂垃子,上面放油燈,火柴,里面遠端一只空碗,碗里扣著舀湯勺。灶內側墻的上方,釘有兩根木橛,架起一塊木板,村人稱“搞盤”,放香爐之類的零碎物件。“搞盤”上方,貼一張灶王,對聯(lián)有三種,一種是:二十三日上天去,五更一點下界來。另一種是:上天去多言好事,下界來廣帶金銀。還有一種: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橫批都是:一家之主。每逢過年,到大集上花幾毛錢買一張,村人曰請,一年一換。一進門的地方就算作客廳吧!右手邊或左手邊靠著山墻,一張方桌,三個抽屜,上面蓋著印花的塑料桌布。桌子上堆著暖瓶,茶筒,茶盤,茶盤內擺著茶壺,茶碗兒。年紀大的,將茶壺塞在一個葫蘆瓢里,冬天瓢內塞一圈舊棉絮,茶壺上面蓋一塊舊毛巾。方桌內側的墻上,貼幾張年畫,領袖像居多,多年不換。過年時,于方桌內側的墻上掛起祖宗牌位,焚香,點起紅燭,斟上熱酒,擺上飯食,村人稱請竺子,竺子即家堂??课蓍T的一側,壘一飯櫥,下面放甕,盛四五擔水,中間一層放碗放盤子,最上面放面盆菜盆干糧甸子(盛干糧的炊具,有?稈編的,也有塑料的)。筷子籠子掛在門后的墻上。油罐子掛在墻的高處,油垢經年累月厚厚一層。講究的人家,在炕與灶之間搞一隔斷,分出里外,把炕隱起來,外面不易看清里面,比較文明了。
里間就是儲物間,放衣柜,放糧食,放雜物,十分混亂。南面墻接近屋檐處開有小窗,多是一個洞口,并不安窗,冬天用軟草堵住防風,其他季節(jié)開著。光線暗淡,即使白天進去也得擦火柴,端燈,或打手電。通風差,潮濕,夏季常有濃濃的霉味。老鼠最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在這里出沒,磨牙,打洞,繁衍,糟蹋糧食。因為隱蔽,家里銀元(有的很少)錢的就多存在這里,墻旮旯里,柜子里,箱子里,有的裝進罐子,埋到地下。有時票子被老鼠咬碎,懊悔不已,又不能對外人說,胳膊折了揣在自己袖子里。講究的人家,里屋安門,不講究的,掛一門簾當門。有些年,我家里屋掛一粗布單,風一吹,布單向外鼓起,像有人從里面撐起要出來。傍晚正在灶前燒火,回頭突然看見,以為有鬼,魂飛魄散地扔了火棍,逃到街上。
蓋屋是個大工程。
村長給劃好宅基后,得空就墊土。小車推,地排拉,族人集中突擊,家人零星積累,把個屋基墊得高高的,下多大的雨也不怕。屋基墊起來,并不急于蓋,四周拿起壩子,存上水,種兩年棉花,把松軟的土壓實。吃飯先哈湯,蓋屋先打夯。吃過晚飯,一家八道,鄰舍北家,一幫男人湊齊了,點上嘎子燈,拽起碌碡夯。一人指揮,眾人抻綱,把個土里土氣的夯歌唱起來:喔嚎——!嗨洋——!喔嚎那唻漣——!好哇——!喔嚎那唻漣——!嗨洋——!喔嚎那唻漣——!好——哇!提起那額子——!嗨——洋!咱就上西鄉(xiāng)漣——!夯咹!打夯前,蓋屋的磚早備好了,坯也在春上或秋后脫好了。脫坯也是個大工程。族里男女老少集體出動,男人們翻土,洇水,踩泥,砸泥,婦女孩子架兜子運泥,技術好的男勞力操作模子脫坯。坯脫好了,在河堤上晾曬三四天,起坯,兩個一組,支在就地,丁字形繼續(xù)晾曬。干透了,壘成垛,一組組,一字形。動工前幾天往家運坯,牲口拉,人也拉。一切準備停當,看個日子開工。族里男女,親戚六人,街坊鄰居,能到場的都到場,一到場就挽起袖子干,搬磚搬坯的,砸橛鋪錢的,挑水和泥的,拉鋸使錛的,買菜割肉的,蒸干糧炒菜的,一個個虎虎生風腳不沾地,沒一個閑人。墻壘到一人多高,拋坯接坯的,那活兒叫一個絕!地面上倆勞力,抬著一個坯,上下晃一晃,喊聲一——二,“日”地一下甩上去。上面站著倆勞力,一哈腰,一伸手,穩(wěn)穩(wěn)地接住。一個坯多沉?二三十斤吧!平地上一個勞力搬運不算啥,倆勞力抬更不算啥,可甩到一人多高,半空中穩(wěn)穩(wěn)接住,不能不算啥。甭說站在一人多高的墻上接這么重的坯,就是空手探著腦袋往下瞅,腿要不發(fā)軟也算本事。往上扔泥也是個技術活兒。地面上一個人,鏟一锨泥,掄一下胳膊,劃一道弧,往上就甩。墻上面的那一個,把锨一伸,穩(wěn)穩(wěn)地接住,往旁邊一倒,把锨抽回來,緊接著又是一锨,上下配合得極為默契。這不像勞動,是耍雜技,耍的不是別的,是泥。上梁是蓋屋的大事,鳴放鞭炮,發(fā)錢糧,撒糖果。鋪好梁檁,檁上蓋一層葦箔,葦箔上再蓋秫秸箔,最上面蓋泥,稱為大泥。上了大泥,新屋落成。
蓋屋是全族乃至全村的大事,親戚朋友聽說都來幫忙。呂劇《都愿意》演的就是這樣的故事,有段唱十經經典:叫他大舅來鋪線,叫他二舅來打夯。叫他姑父來和泥,叫他姨父壘大墻。他表嫂,年輕干凈又利索,叫她來,幫俺燒火蒸干糧。俺親家,是個木匠,會做門會做窗,能鋪檁來能上梁,昨天給他捎了個信,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到門上。
多么暖人的場景。
我家老屋蓋于1976年?,F(xiàn)在老屋是很逼仄了,可在當時是極敞亮的。幾個街坊嬸子常來我家做針線,她們不無羨慕地跟我母親說:五嫂啊,這簡直是大禮堂呢!老屋剛蓋起來,就發(fā)生了唐山大地震,楊家地動山搖,老屋受損,屋角裂縫,冬天寒風能鉆進屋里。三十五年前,老屋換頂,連帶著蓋東屋和門樓。坯是在村北旺河堤上脫的,家族的男勞力悉數(shù)上陣。之后,起坯、晾坯、運坯,還是全族勞力一起上,那陣勢壯觀得讓人振奮。動工后,院子里全是人,進進出出,吵吵嚷嚷,高一聲低一聲,比趕年集還熱鬧。姑父和姐夫是木匠,倆人都來了。他們拿著鎬、錛、刨子、斧子,大鋸小鋸,在院子里一會兒一個人弓起身子劈木頭,一會兒兩人合作一高一低地拉大鋸。姑父翹起左腳,掄起錛就往腳下劈,我一看見,心就揪起來,害怕一錛下去砍在他的腳腕子上。姑父、姐夫是親戚,晚上吃飯得喝酒。姑父話很少,酒量也不大,只一會兒臉就漲得通紅。如果天晚了,姑父干脆住在我家,天剛亮早就起來忙活。房哥壯得像牛,他和另一個小伙子從下面往上扔坯,玩一樣輕松。要上梁了,六叔爬到頂上,察看一圈的墻起得平不平,指揮著大伙往上用繩吊梁吊檁。蕓嫂子干啥都是干凈麻利快,一直幫著母親燒火做飯。現(xiàn)在看那么不起眼的土屋,當時卻興師動眾,成為整個家族的大事兒。
蓋屋搭墻娶媳婦,這都是天大的事兒,大家共同的事兒,今年這家,明年那家,一家一家趕著來。
這是那個時代親人間的溫度。
作者簡介:楊立宇,七零后,史志工作者。
三十年前的一個黃昏
那些當年要飯的人
父親有個錢箱子
六 兄 弟
聽呂劇《李二嫂改嫁》
聽呂劇
坐在春風鼓蕩的麥田里
楊家的夯歌
有一種牛兒叫消息
鄉(xiāng)野的歌
黃昏雨
楊家的荷塘
草木之人
思念是條長長的線
柿子紅了
那些東奔西走的人們
春天來了種棵樹
楊家的手藝
主編:郝立霞
編輯:任曉娣 呂娟娟 茶醉 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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