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文丨說“碩”的讀音例外

說“碩”的讀音例外

孫玉文

孫玉文,湖北黃岡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北京文獻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學(xué)術(shù)委員會主任。中國修辭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訓(xùn)詁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中國音韻學(xué)會理事。

漢字的讀音例外,有的是音變例外,有的是非音變例外。非音變例外,人們關(guān)注了漢字字形和避忌等因素造成的例外,但沒有注意到古人讀古韻文時注的“葉音”或“古音”也會吸收進語言中來,造成讀音例外。本文試圖通過“碩”的讀音例外的來源分析,證明這一觀點。

“碩”在《廣韻》《集韻》中只有一個讀音?!稄V韻》昔韻“石”小韻常隻切:“碩,大也?!薄都崱肺繇崱笆毙№嵆kb切:“碩,《說文》:頭大也?!边@里聲母和聲調(diào)的演變符合對應(yīng)規(guī)律;但中古昔韻的字變到現(xiàn)代漢語,沒有讀[uo]的。因此“碩”讀是讀音例外。

的?(二)為什么跟它同音而且常用的“石”按照古今的音變規(guī)律讀,而近古口語中不大常用的“碩”不按演變規(guī)律讀,而例外讀成了?下面試圖回答這兩個問題。

詩經(jīng)》中“碩”入韻6次,分別出現(xiàn)在《秦風(fēng)·駟驖》《小雅·楚茨》《大田》《大雅·崧高》《魯頌·閟宮》(出現(xiàn)2次)。《經(jīng)典釋文》收了南北朝時期的不少葉音,但是沒有一處收錄“碩”的葉音。這說明《經(jīng)典釋文》并沒有給所有的讀音不和諧的韻腳字注葉音。唐宋以前,“碩”無疑是音同“石”,比如《魏風(fēng)·碩鼠》音義“碩音石”。所以古人注音“碩、石”都是同音字。這在古書用字上也有反映?!笆笨梢砸敉俳枳鳌按T”字用,作“大”講。戴侗《六書故》卷十:“碩,常隻切,大首也。通作石?!薄?a href='/zhuangzi/' target=_blank>莊子·外物》:“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薄督?jīng)典釋文》:“石師,石者匠名也,謂無人為師匠教之也。一本作‘所師’,又作‘碩師’?!薄稘h書·匈奴傳下》:“時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眾。”顏師古注引鄧展:“石,大也?!薄稄V雅·釋山》“石,?也”王念孫《疏證》:“石畫即碩畫?!绷硪环矫妫按T”也可用作“石”,例如《文選·阮瑀〈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孤與將軍,恩如骨肉……而忍絕王命,明棄碩交,實為佞人所構(gòu)會也?!崩钌谱ⅲ骸按T,與石古字通?!苯Y(jié)合古人注音,可知“碩、石”都是同音借用。

,最早是從宋人注“葉音”或“古音”開始的。這是一個基本事實。袁子讓《字學(xué)元元》卷七“后世聲音之變”:“碩本音石,今以葉韻音芍。”袁氏的敘述是符合客觀事實的。

很早就有人給“碩”注了音同“杓”等字的“古音”。下面舉例說明。宋吳棫(北宋末、南宋初)《韻補》卷五:

碩,實若切。大也?!抖Y記》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薄短嗍住罚骸拔倚目状T,乃后有鑠?!?/p>

根據(jù)張民權(quán)《宋代古音學(xué)與吳棫〈詩補音〉研究》輯錄,吳棫《詩補音》中,對“碩”的“古音”作了更詳細(xì)的考證:

(《秦風(fēng)·駟驖》的“碩”《補音》)常約切。大也?!抖Y記》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薄短嗍住罚骸拔倚目状T,乃后有鑠?!薄墩f文》以石得聲?!稘h·石顯傳》民歌曰:“牢耶石耶,五鹿客耶。印何累累,綬若若耶?!?/p>

(《小雅·楚茨》的“碩”《補音》)常約切?!短嗍住罚骸拔倚目状T,乃后有鑠。”

朱熹(1130—1200)《詩集傳》大量采用葉音說。“碩”的葉音在《詩集傳》中作了淋漓盡致的反映:(“【】”里的注音都是朱熹對于韻腳字注的葉音)

《秦風(fēng)·駟驖》:“奉時辰牡,辰牡孔碩?!救~常灼反】公曰左之,舍拔則獲。【葉黃郭反】”

《小雅·楚茨》:“執(zhí)爨踖踖,【葉七略反】為俎孔碩。【葉常約反】或燔或炙,【葉陟略反】君婦莫莫,【葉木各反】為豆孔庶?!救~陟略反】為賓為客,【葉克各反】獻酬交錯。禮儀卒度,【葉徒洛反】笑語卒獲?!救~黃郭反】神保是格,【葉剛鶴反】報以介福,萬壽攸酢。”

《大田》:“既庭且碩,【葉常約反】曾孫是若?!?/p>

《魯頌·閟宮》:“徂徠之松,新甫之柏?!救~逋莫反】是斷是度,是尋是尺。【葉尺約反】松桷有舄,【葉七約反】路寢孔碩。【葉常約反】新廟奕奕,【葉弋灼反】奚斯所作??茁掖T,【葉常約反】萬民是若?!?/p>

唐宋至元,“碩”的這種葉音只用在讀《詩經(jīng)》等韻文的韻腳字的場合,其他場合仍然音同“石”,所以唐宋時“石”可以借作“碩”,宋文彥博《經(jīng)神賦》:“蓋經(jīng)明之是務(wù),豈石言之有托。”這里“石言”義同“碩言”,指大言。也可以是“碩”借作容量單位和重量單位的“石”。前者如唐王梵志《貸人五斗米》:“貸人五斗米,送還一碩粟?!?a href='/liuyuxi/' target=_blank>劉禹錫《謝恩賜粟麥表》:“以臣當(dāng)州連年歉旱,特放開成元年夏青苗錢,并賜斛?六萬碩?!?a href='/hanyu/' target=_blank>韓愈《河南會舍池臺》:“欲將層級壓籬落,未許波瀾量斗碩。”《續(xù)資治通鑒·宋高宗紹興十二年》:“羊千有八十口,酒三十六碩?!彼?a href='/yuefei/' target=_blank>岳飛《申省條畫合行事件劄子》:“乞于平江府、常州江陰軍等處,支撥糧三二萬碩?!苯鹪脝枴冻陶鸨罚骸斑\京師糧八百碩賑徐邳?!边@里“碩”即“石”,相當(dāng)于十斗。后者如元佚名《水仙子·冬》:“有一日起一陣風(fēng)雷,虎一撲十碩力?!边@里“碩”也用作“石”,指一百二十斤。

朱熹《詩集傳》采用葉音說,他給“碩”注葉音,對“碩”的讀音例外來說,這是影響極為深遠(yuǎn)的一件事。如果朱熹在《詩集傳》中沒有給“碩”注葉音,今天“碩”就不會產(chǎn)生讀音例外,讀成的音。這需要從科舉考試說起。

我們知道,隋煬帝開始實行科舉制度。入唐,繼續(xù)實行科舉取士,常科考試和學(xué)校教育結(jié)合,學(xué)校主要學(xué)習(xí)《詩》《書》《易》《周禮》《儀禮》《禮記》《左傳》《公羊傳》《谷梁傳》等儒家經(jīng)典,明經(jīng)、進士兩科考試的內(nèi)容含有經(jīng)義一項。宋代科舉考試,仍然要求習(xí)經(jīng)義。

金代科考的內(nèi)容,據(jù)《金史·選舉一》,“《詩》用毛萇注、鄭玄箋”。至元朝,科考的內(nèi)容,朱熹《四書集注》《詩集傳》已占極其重要的地位,對后來的科考影響甚巨。《元史·選舉一》:“考試程式……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jīng)經(jīng)疑二問,《大學(xué)》《論語》《孟子》《中庸》內(nèi)出題,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復(fù)以己意結(jié)之,限三百字以上;經(jīng)義一道,各治一經(jīng),《詩》以朱氏為主”。由此可見,《詩集傳》到了元代,已成廣大士子的必讀書

明清時代,學(xué)校成了科舉考試的必由之路,《四書》《五經(jīng)》是必讀書,朱熹《詩集傳》繼續(xù)成為必讀書?!睹魇贰みx舉志二》:“科目者,沿唐、宋之舊,而稍變其試士之法,專取四子書及《易》《書》《春秋》《禮記》五經(jīng)命題試士……《四書》主朱子《集注》……《詩》主朱子《集傳》”?!肚迨犯濉みx舉一》:“自唐以后,廢選舉之制,改用科目,歷代相沿。而明則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jīng)命題試士,謂之制義。有清一沿明制,二百余年,雖有以他途進者,終不得與科第出身者相比?!鼻宕热谎匾u明朝做法,因此,朱熹《詩集傳》在當(dāng)時也必是士子們的必讀書。

由此可見,朱熹《詩集傳》在元明清三代是士子們的必讀書,他注的葉音不只是紙面上的東西,而是要讓讀者讀《詩經(jīng)》時讀出聲來的。《朱子語類》卷八十《詩一·綱領(lǐng)》:“器之問《詩》葉韻之義。曰:只要音韻相葉,好吟哦諷誦,易見道理,亦無甚要緊。”元劉玉汝《詩纘緒》卷一《周南·關(guān)雎》:“愚按《詩》音韻,反切古今不同。宋吳氏才老始為《葉音補韻》,其考證諸書最為有據(jù)。朱子取而用之于《詩傳》,其間有未安者,又從而厘正之,使讀者音韻鏗鏘,聲調(diào)諧合,諷詠之間,誠深有助?!背潭硕Y(1271—1345)《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1315年)卷一《自十五志學(xué)之年,即當(dāng)尚志》:“治《詩》鈔法,先手鈔《詩》全篇正文,讀之。別用紙鈔《詩》正文一章,音義、協(xié)音并依朱子。”可見當(dāng)時人讀朱熹《詩集傳》是要按他注的葉音來諷誦的?!按T”的葉音無疑將影響到《詩經(jīng)》用韻之外的其他場合。

朱熹《詩集傳》中的葉音到了明代,受到了猛烈抨擊。但是具體字的葉音,只是理解發(fā)生了改變,人們不再理解為臨時改讀,而是認(rèn)為“古音”本來就是那個樣子。明陳第(1541—1617)《讀詩拙言》指出,人們給先秦韻文注的葉音,“此實周代之音,非葉也”?!睹姽乓艨肌肪矶?/p>

碩,音芍?!墩f文》:“從頁,石聲。”石古讀芍。《楚辭·惜誓》:“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惡。放山淵之龜玉兮,相與貴夫礫石。”《易林》:“東求金玉,反得敝石。名曰無宜,字曰醜惡。眾所賤薄?!?/p>

本證:《駟驖》:“奉時辰牡,辰牡孔碩。公曰左之,舍拔則獲?!薄冻摹罚骸皥?zhí)爨踖踖,為俎孔碩。”《大田》:“既庭且碩,曾孫是若?!薄夺赂摺罚骸凹ψ髡b,其詩孔碩?!薄堕s宮》:“孔曼且碩,萬民是若?!?/p>

旁證:《大學(xué)》諺:“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太玄·斷首》:“我心孔碩,乃后有鑠?!?/p>

明代“碩”的這個新讀法已經(jīng)反映到辭書中去了。例如《字匯》(1615年編成)石部:

“碩,常職切,音石。大也,充實也。又葉常灼切,音杓?!对姟で仫L(fēng)》‘辰牡孔碩’,《大學(xué)》‘莫知其苗之碩’,《太玄·斷首》‘我心孔碩,乃后有鑠’?!边@里指出“常灼切”是“葉”。明末編成的《正字通》石部:“碩,申隻切,音石。大也,美也?!对姟ばl(wèi)風(fēng)》‘碩人其頎’,《陳風(fēng)》‘碩大且儼’。又充實貌。又藥韻,音灼?!肚仫L(fēng)》‘辰牡孔碩’,葉下‘獲’,《小雅》‘既庭且碩’,《魯頌》‘孔曼且碩’,葉下‘若’;《太玄·斷首》‘我心孔碩,乃后有鑠’?!边@里徑直說“碩”有又音“音灼”,但舉的例子都是上古韻文,因此這個又音實同葉音。但是《正字通》的編者刪去的《字匯》的“葉”,可能意在反映當(dāng)時“碩”的“音灼”一讀不限于讀古代韻文。

至晚,明朝“碩”讀同“灼”之類的音,已經(jīng)不限于讀上古韻文的韻腳字,而是跟“音石”的讀音形成真正的異讀,不僅《正字通》有反映,明代其他材料也顯明地表現(xiàn)了出來。徐孝《合并字學(xué)集韻》(1602年成書,1606年初刊)中,“碩”有兩讀,一見于止攝,神池切,“大也”;一見于果攝,神灼切,“大也”。(材料由嚴(yán)順英提供)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沒有作為“葉音”來處理“神灼切”一讀。劉翔宇《現(xiàn)代漢語的例外讀音》一文注意到,袁子讓《字學(xué)元元》(1603年刊行)記錄了“碩”在離開讀古韻文后仍讀“灼”之類的音的誤讀現(xiàn)象?!蹲謱W(xué)元元》卷七“后世聲音之變”:“碩本音石,今以葉韻音芍。”卷八:“世俗誤讀之謬”:“碩音石,今誤讀芍?!鼻懊媸钦f“碩”讀芍,這讀法在讀古韻文以求葉音時是這樣;后面說“碩”讀芍,已經(jīng)形成為一種誤讀了。袁氏說“碩”讀芍是“世俗誤讀”,說明明代“碩”的這個讀法已是俗讀,不限于讀古韻文,但正讀還是音同“石”。因此,至晚明朝末期,“碩”的“音石”和“音灼”二讀,已作為一般的異讀,正式進入書面語的競爭階段。

,取代讀或,這個過程是比較長的。清代,“碩”的讀音承明代而來,對它的兩個讀音,各人的處理不盡相同。當(dāng)時給古韻文韻腳字注“古音”的風(fēng)氣很盛。注“古音”就意味著要求人們讀韻文時按照“古音”來念。顧炎武(1613—1682)《音學(xué)五書·唐韻正》卷十九:

古音同上。(文按:即同“石”,顧氏給“石”注的古音是“常略切”)《詩·駟驖》見“獲”字下;《大田》首章“既庭且碩,曾孫是若”;《崧高》八章‘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fēng)肆好,以贈申伯’;《閟宮》見“柏”字下;《大學(xué)》引諺“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太玄經(jīng)·斷》次七“庚斷甲,我心孔碩,乃后有鑠”。

明清時期,士子讀經(jīng)的風(fēng)氣極盛,古音研究的氣氛也很濃。經(jīng)學(xué)家在注解《詩經(jīng)》時就利用他們研究出的古音來讀《詩經(jīng)》。以戴震(1724—1777)《毛詩補傳》為例(“【】”里的注音都是戴震對于韻腳字的注音):

《秦風(fēng)·駟驖》:“奉時辰牡,辰牡孔碩。【常約切】公曰左之,舍拔則獲?!军S郭切】”

《小雅·楚茨》:“執(zhí)爨踖踖,【七略切】為俎孔碩?!境<s切】或燔或炙,【陟略切】君婦莫莫,為豆孔庶?!沮炻郧小繛橘e為客,【克各切】獻酬交錯。禮儀卒度,【徒洛切】笑語卒獲。【黃郭切】神保是格,【剛鶴切】報以介福,萬壽攸酢?!?/p>

《大田》:“既庭且碩,【常約切】曾孫是若?!?/p>

《大雅·崧高》:“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境<s切】其風(fēng)肆好,以贈申伯?!惧透髑小俊?/p>

《魯頌·閟宮》:“徂徠之松,新甫之柏?!惧透髑小渴菙嗍嵌?,【待洛切】是尋是尺?!静s切】松桷有舄,【七略切】路寢孔碩?!境<s切】新廟奕奕,【弋灼切】奚斯所作。孔曼且碩,萬民是若?!?/p>

戴震不厭其煩地給“碩”注上給葉韻的音。他注的“古音”,主要來自朱熹《詩集傳》的注音。如果當(dāng)時“碩”只讀常約切,他就不必這樣注音了;說明戴震的正音中,“碩”還是不只是讀常約切,應(yīng)該還有音同、音近“石”的讀音。但是這幾則材料反映出古代讀書人讀《詩經(jīng)》的韻腳字時,是按權(quán)威學(xué)者所注的“古音”去讀的。清代學(xué)堂里,先生教學(xué)生讀《詩經(jīng)》,常常按照《詩集傳》的“葉音”來讀其中的韻腳字。山東棲霞人牟應(yīng)震(1744—1825)《毛詩古韻考序》(1811年):“童年受《詩》,師以《集傳》協(xié)音教讀。”可以為證。

古音研究之外,由于人們對“碩”的異讀處理的原則和尺度不相同,因此是否兼收,是否只收其中一讀;如果只取其中一讀,取哪一讀,各人選擇的結(jié)果是不一樣的?!犊滴踝值洹罚?716年)石部:“碩,《廣韻》《集韻》《正韻》常隻切,《韻會》常亦切,并音石?!稜栄拧め屧b》:‘大也。’《易·蹇卦》:‘往蹇來碩。’《詩·衛(wèi)風(fēng)》:‘碩人其頎?!帧蛾愶L(fēng)》:‘碩大且卷?!蹲髠鳌せ噶辍罚骸┐T肥腯。’皆訓(xùn)大也。又《增韻》:‘充實也。’又與‘石’通。又葉常灼切,音杓。《詩·秦風(fēng)》:‘辰牡孔碩’,葉下‘舍拔則獲’;《小雅》:‘既庭且碩,曾孫是若?!瘬P子《太玄經(jīng)》:‘我心孔碩,乃后有鑠。’”這里直接說“碩”音杓是葉音。

清初佚名《諧聲韻學(xué)》中,卷一《及攝章》“石”小韻收有“碩”,“大也”;卷十七《革攝章》“妁”小韻沒有收“碩”字。乾隆年間刊定的《欽定清漢對音字式》(1723年刊刻)里規(guī)定用“碩”對滿文的。(此例由向筱路提供)清代不少韻書都是這樣處理的。李汝珍(1763—1830)《李氏音鑒》(1810年刊刻)卷四《第二十五問北音入聲論》給“十石”諸字注北音:“神持切,音時?!崩镱^沒有“碩”字;給“朔碩”二字注北音:“爽羅切?!笨磥?,乾隆年間,北音中“碩”讀“朔”已經(jīng)取得正統(tǒng)地位了。但是直到英國人威妥瑪(1818—1895)《語言自邇集》(1886年)中,“碩”注成shih,跟“石”同聲母、韻母,但聲調(diào)不同,“石”是陽平,“碩”是去聲。清末,“碩”還可以有讀同“石”的一讀。美國人英格爾(J.A.Inge)在漢口編錄的《HankowSyllabary》(《漢音集字》,1899年),記錄了19—20世紀(jì)之交的武漢話,“so”[so]和“sz”的入聲中都有“碩”字,說明當(dāng)時的漢口話“碩”讀[so],不限于讀經(jīng),而是進入了一般使用“碩”的所有場合,但是它仍然可以讀

在現(xiàn)代漢語正音中確定下來,是上個世紀(jì)中后期的事。特別是普通話正音以后,隨著廣播等傳播手段的普及化,以及中國八十年代以后實行學(xué)位制,這一讀法得到加強,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碩”原來還有音同“石”的讀音。

1915年出版的《辭源》第一版,午集第176頁“碩”,只注“時繹切,音石,陌韻”一讀。(雷瑭洵提供)民國十年(1921年)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訂正、教育部公布的《校改國音字典》(商務(wù)印書館印行)“碩”只有音同“石”的讀音,沒有收音同“朔”的讀音。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教育部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編、教育部公布的《國音常音字匯》(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以現(xiàn)代的北平音系”為標(biāo)準(zhǔn),“碩”的音同“石”的讀音作為“讀音”收入,音同“勺朔”的讀音作為“語音”收入,(以上材料由劉翔宇提供)這表明:“碩”音“石”已經(jīng)沒有音“朔”那樣有勢力了,一般的場合讀同“朔”,讀書的場合讀同“石”。1934年由廣益書局出版的江蔭香氏《國語注解詩經(jīng)》,“碩”仍然注葉音。例如《秦風(fēng)·駟驖》“碩”注音:“葉常灼反?!薄缎⊙拧こ摹贰按T”注音:“葉常約反?!薄洞筇铩贰按T”注音:“葉常約反?!薄洞笱拧め赂摺贰按T”未注音,它是跟“伯”字相押的?!遏旐灐らs宮》“碩”也未注音,它是跟“柏、度、尺、舄、奕、作、若”一起押韻的,而“柏、度、尺、舄、奕”幾個字注了葉音,“碩、作、若”幾個字沒有注音。由前面的注音,可知“碩”還有跟“石”音同的音;由后面的不注音,可知“碩”當(dāng)時已有跟“鑠”音同的音,而且很有勢力。這是上個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情況。

1948年出版的《國語辭典》,第3000頁,“碩”是兩讀兼收,但以讀同“石”為正音。1963年發(fā)布的《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第110頁,統(tǒng)讀以作為正音。(以上《國語辭典》《普通話異讀詞三次審音總表初稿》材料由雷瑭洵提供)“碩”是讀同“石”還是讀同“朔”,今天各方言區(qū)仍然有不同?,F(xiàn)代廣州話,據(jù)《廣州音字典》,“碩”(369頁)跟“石”(367頁)還是同音字。

,顯然不可能是語音的例外演變所致,它在近古口語中不太常用,缺乏讀音演化的社會基礎(chǔ)?!?a href='/zhongyuan/' target=_blank>中原音韻》齊微部,入聲作平聲陽中收了“石”字,但是沒有收“碩”字,歌戈部入聲作平聲陽收了“杓”,也沒有收“碩”,這可能折射出“碩”在當(dāng)時不習(xí)用了。可能到了明清時代,由于“碩”在日常口語中不用,只用在比較文的場合,因此,人們按照讀書音來讀。讀書音中“碩”的葉音和“古音”讀法得以延續(xù)下來,進而取代了音同“石”的那一個讀音。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舍此,我們無法解釋清楚“碩”讀的來歷。歷史文獻證明“碩”讀,是注葉音開始,由葉音而“古音”,而異讀,而只讀,讀音取舍的歷史脈絡(luò)清晰可辨。人們按照宋儒確定的這個葉音,明儒確定的這個“古音”來讀“碩”字,就讀成,更早的則是相應(yīng)的入聲韻。

“石”字盡管人們也注了跟“碩”相同的葉音,但由于“石”是口語中常用的一個詞,所以它的葉音無法影響到口語;而“碩”是在口語中很少用到的詞,因此易于受文人注的葉音或古音影響,讀成。今天,隨著普通話審音的取舍,以及現(xiàn)代傳播手段的流行,“碩”的一讀成為唯一正讀;大學(xué)教育相當(dāng)普及,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從歐美引進了學(xué)位制,于是讓以前的舊詞發(fā)展出新的詞義,有了學(xué)士、碩士、博士三級學(xué)位制,“碩”讀

古人對葉音或古音的考證結(jié)果影響到口語,絕非僅見。馮翊的“馮”本當(dāng)讀féng,《廣韻》扶冰切:“馮,《周禮》‘馮相氏’鄭玄云:馮,乘也;相,視也。世登高臺以視天文?!狈咳智校骸榜T,馮翊,郡名。又姓,畢公高之后,食采于馮城,因而命氏。出杜陵及長樂。”今讀píng,除了是矯枉過正所致,也是因為採用了后人的不科學(xué)考證成果。清鄧顯鶴(1777—1851)《廣韻校刊札記》說:“馮翊之馮本皮冰切,馮有‘依馮’、翊有‘輔翼’之義,自以入蒸韻為是?!卑?即使馮翊之馮取“依憑”義,也不能證明馮翊之“馮”讀皮冰切,因為在復(fù)音詞中一個字的讀音跟單用時的讀音不一定一樣。但是這樣的考證結(jié)論被人們接受了,馮翊的“馮”就讀成了píng。

“行”字。作“道路”講本應(yīng)讀作行走的的“行”?!对姟ぺL(fēng)·北風(fēng)》:“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泵珎鳎骸靶?,道也?!编嵐{:“與我相攜持,同道而去。”《釋文》:“同行,音衡,道也?!薄吨茼灐ぬ熳鳌罚骸氨酸抟俞?,有夷之行。”鄭箋:“行,道也?!薄夺屛摹罚骸爸?,如字,道也。王徐并下孟反。”讀如字,“行”訓(xùn)為走路,也訓(xùn)為途徑,方法,是抽象用法;王肅、徐邈訓(xùn)為“行為”,故音下孟反?!夺屛摹分校€有很多“行”不注音,這一般是讀如字,其中有的正作“道路”講。例如《詩·大雅·行葦·序》:“《行葦》,忠厚也。”《釋文》:“行葦,韋鬼反。行,道也?!鼻宕郧暗膶W(xué)者注古音,作“道路”講的“行”讀成行列的“行”,他們將所有的“行”的古音都注成“杭”的讀音,例如顧炎武《唐韻正》卷五“行”下說:“今人一行止之行音戶耕反,行列之行戶郎反,不知行本音戶庚反,庚音岡,戶庚即戶郎也……其無異音可知。”寫進工具書,就傳承了下來。

盡管“碩、馮、行”都是前人基于對古音的考證而不是中古音和今音的對應(yīng)規(guī)律相折合定出的讀音,從而行用開來,但是“馮、行”的情況跟“碩”還有點不同,前兩字本來屬一字多音,“馮”本有皮冰切一讀,由于對音義關(guān)系的認(rèn)識還不深透,造成張冠李戴,馮翊的“馮”就讀成了píng?!靶小北居泻汕幸蛔x,那是行列的“行”,前人為了方便用漢字注音時能使今人讀先秦韻文將韻腳字讀得和諧,將本來應(yīng)該讀戶庚切的“行”讀成了行列的“行”,這也造成張冠李戴。

參考文獻:

曹先擢:《〈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表〉與漢語規(guī)范》《普通話異讀詞審音》,載曹先擢《辭書論稿與辭書札記》,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

陳第:《毛詩古音考》,中華書局,1988年

【元】程端禮:《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黃山書社,1992年

戴震:《毛詩補傳》,載《戴震全集》,黃山書社,1994年

劉翔宇:《現(xiàn)代漢語的例外讀音》,北京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6年

【清】牟應(yīng)震:《毛詩古韻序》,載《毛詩質(zhì)疑》,齊魯書社,1991年

饒秉才主編:《廣州音字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

【明】宋濂等:《元史》,中華書局《二十四史》點校本,第18冊,1997年

孫玉文:《漢語變調(diào)構(gòu)詞考辨》,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

【元】脫脫等:《金史》,中華書局《二十四史》點校本,第17冊,1997年

汪業(yè)全:《葉音研究》,岳麓書社,2009年

王道成:《科舉史話》,中華書局,1988年

【明】徐孝:《合并字學(xué)篇韻便覽》,《四庫全書存目叢書》,42-43冊

【明】徐孝:《合并字學(xué)集韻》,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經(jīng)191冊

【清】佚名:《諧聲韻學(xué)》,周賽華校訂,中華書局,2014年

英格爾(J.A.Ingle):《HankowSyllabary》,載黃群建主編《湖北方言文獻疏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98年

張民權(quán):《清代前期古音學(xué)研究》,北京廣播學(xué)院出版社,2002年;《宋代古音學(xué)與吳棫〈詩補音〉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

【清】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二十四史》點校本,第19冊,1997年

鐘明立:《漢字例外音變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

宗福邦、駱瑞鶴主編:《中華大典·語言文字典·音韻分典》,湖北教育出版社、湖北人民出版社,2012年

注:本文發(fā)表于《中文學(xué)術(shù)前沿》第11輯(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8月),引用請以該刊為準(zhǔn)。感謝孫玉文老師授權(quán)發(fā)布。

“書目文獻”約稿:凡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有關(guān)文獻學(xué)、古代文史相關(guān)文章,古籍類新書介紹均可。來稿敬請編輯為word格式,可以以文件夾壓縮方式配圖(含個人介紹),發(fā)到郵箱njt724@163.com。2019年1月1日起,凡投稿并獲準(zhǔn)推送者,可獲贈圖書一本,投稿時務(wù)必注明地址,姓名,電話等信息,以便寄送,不注明以上信息者,視為放棄贈書(為減少工作量,每季度集中發(fā)贈書一次)。感謝您的支持!

Hash:30ba168346880a3a9a91b8c103926dbac73374f0

聲明:此文由 書目文獻 分享發(fā)布,并不意味本站贊同其觀點,文章內(nèi)容僅供參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權(quán)益,請聯(lián)系我們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