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張翎:在美國發(fā)現(xiàn)溫州

以下內(nèi)容由作家張翎上周五晚在【行李講堂】線上分享的整理,在喜馬拉雅APP和荔枝FM上搜索【行李講堂】即可回聽全程分享會。

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現(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曾為注冊聽力康復師。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代表作有《勞燕》《余震》《金山》等,電影唐山地震》便是改編自小說《余震》。

1.

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我是張翎,是來自加拿大的華語作家,謝謝大家在周五的夜晚丟下你們手頭一千零一件本來可以做的事情來聽我侃大山,你們本來可以去看《紅海行動》或者《唐人街神探2》,或者和朋友逛逛夜店,或者把女王節(jié)沒花完的錢繼續(xù)扔給馬云,可是你們選擇來到這里,所以我謝謝你們選擇了閱讀,選擇了文學,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是知音。

為了報答你們,我盡量做到不那么端著,少說套話,少說廢話,多說一些人話,希望今天在這里能和大家產(chǎn)生一些真正的、深層次的智慧的碰撞。

這些年我寫了不少小說,大家最熟悉的可能還是《余震》,因為它曾經(jīng)被馮小剛導演改編成電影《唐山大地震》,至今我每一部小說的腰封上都會寫著“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作者”,這說明電影作為大眾媒介的影響力。

這兩天我看見朋友圈里都在傳,《唐人街神探2》和《紅海行動》都已突破30億的票房,這更加證明影視黃金時代正在到來。有影視給文學打廣告,當然是一件好事,不過作為小說家,我也希望有一天文學能夠以自己的力量獨立存在。我希望文字的魅力和畫面的魅力,它們兩個是相互輝映的,而不是相互取代。

《余震》發(fā)表在2007年,距今已經(jīng)過去11年。其實在《余震》之前,我已經(jīng)寫了十多年小說,也已經(jīng)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和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可是那時候都沒有引起太多關注,那時連找出版渠道都很不容易。比較幸運的是,在我決定成為一個作家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我做好了準備,這一輩子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也沒有人會讀我寫的一個字。我碼的那些字,都會作為廢紙運到垃圾場去。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比我最初的想象略微好那么一點點,至少今天我還擁有你們這樣的聽眾和讀者,所以我也算是個滿足的人了。

《余震》這部小說不見得是我最好的小說,但它肯定是我最有影響力的小說,它把我?guī)нM了大眾的視野。這部電影肯定賺了大家不少的眼淚,在《余震》之后,我又寫了《金山》、《陣痛》、《流年物語》,去年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新書《勞燕》。

這幾部作品的題材和寫作方式都不太一樣。《金山》講的是廣東開平一家四代,為了生存,被迫分離,男人到北美的洛機山討生活,他們淘金礦、修鐵路,他們的女人在家鄉(xiāng)苦苦的守候,一年到頭等待著丈夫從海外寄來家書,寄來錢。但后來因為戰(zhàn)爭、人頭稅、排華法等等事件,他們一輩子都不能團圓?!督鹕健肪褪沁@樣一個家族的史詩。

《陣痛》講的是三代女人在抗戰(zhàn)、文革和“9.11”的災難中,以非正常的方式,在山洞里、在家里、在出租車上九死一生生下孩子的故事?!蛾囃础防锏呐酥挥幸粋€愿望:希望她的下一代會在太平年月里生下孩子,養(yǎng)大孩子??删褪沁@樣一個簡單到極點的可憐愿望,最終也沒能實現(xiàn)??梢娢覀兩畹倪@個世界,一直災難不斷。

《流年物語》寫的是貧窮的童年會給一個人留下什么樣的永久烙印,這樣的烙印又會怎么樣悲劇性地影響人的一生,哪怕這個人到后來已經(jīng)不再貧窮,甚至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富翁,那也沒用。我覺得貧窮是一種黏度很高的心理疾病,它會黏在你身上,這個陰影也會跟隨你一輩子。

這幾部小說,看起來似乎完全不同,但如果你有這個耐心刨去表面的不同,會發(fā)現(xiàn)底色里有一些一脈相承的地方,它們的主題都涉及了災難、疼痛、創(chuàng)傷和救贖。我在這幾部作品里都想探討:災難把人性逼到絕境的時候,人的狀態(tài)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巨變?他會爆發(fā)什么樣的能量?會生出什么樣的大慈、大善和大惡?災難過去之后,人會有什么樣的反彈能力?我很好奇,一個人帶著累累的創(chuàng)傷,是不是依舊可以繼續(xù)生活下去?他能以什么樣的方式得到救贖?

但是把人性逼到最緊迫、最殘酷地步的,還要算我的新作《勞燕》??紤]到很多人還沒有機會讀到這本書,我想略微劇透一下,希望不會影響到你們閱讀全書的興趣。

2.

《勞燕》是一部以中美聯(lián)合抗戰(zhàn)為背景的小說,講的是美國援華海軍在浙南一個叫“玉壺”的村莊,建立一個特種技術訓練營,專門培訓當?shù)氐奶胤N軍人。

書里面有三位男主人公:一位是來自芝加哥的美國教官伊恩,一位是在當?shù)厣盍耸畮啄甑拿绹翈煴壤?,還有一位是當?shù)厣響鸭覈鸷蓿皝韴罂加柧殸I的中國學員劉兆虎。這三個身份背景完全不同的男人,在訓練營里結下了鐵血般的戰(zhàn)友情誼。

在玉壺村,還生活著一個另外一個逃難而來的少女,阿燕。這三個男人和阿燕之間,產(chǎn)生了復雜糾結的感情,可是造化弄人,他們最終誰也沒有能夠和阿燕相守。

阿燕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遭受了日本人的殘酷凌辱,可能老一輩的人在農(nóng)村就能想象,當年在偏僻封閉的農(nóng)村環(huán)境里,貞操大概是一個家境平常的女孩子所能夠擁有的全部家當。阿燕失去了貞操,幾乎就失去了一切,村里人覺得她臟、下賤,都唾棄她,甚至欺負她,所以她只能逃離自己的家鄉(xiāng)來到玉壺。

這個女人像泥土一樣,被一萬只腳踩過,經(jīng)過她的人都可以往她身上扔下最臟的垃圾,可是她的生命力實在是太頑強了,她能把所有扔在她身上的臟東西、垃圾,最后都吸納為自己的營養(yǎng)。哪怕阿燕被踩成一張紙那樣薄,只要有一場雨下來,她就可以像泥土一樣,立刻生長出植物來。到最后,反而是這么一個受盡了侮辱的卑微女子,成為了所有人的力量和救贖。

七十年之后,這三個男人都早已死去,他們都化成了鬼魂,但是恪守著當年定下的誓言:在抗戰(zhàn)勝利日那天來到玉湖,一起緬懷他們的青春歲月。他們一起到了醫(yī)院,看見當年那個年輕的女子,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的垂老婦人。阿燕的故事,就是從這三個鬼魂的回憶中,一層一層剝開來的。

對于美國在抗戰(zhàn)中對中國的支持,我們并不陌生。空軍方面,我們聽說過大名鼎鼎的飛虎隊將軍陳納德,最近有一部很熱的電影《無問西東》,我看了兩遍,其中演員王力宏扮演的一身陽光、無比干凈帥氣的沈光耀,他就是從飛虎隊訓練出來的飛行員。陸軍方面,我們聽說過史迪威將軍、魏特曼將軍的故事,也聽說過駝峰戰(zhàn)線,還有非常悲壯的遠征軍的故事。

但是由于復雜的歷史原因,我們對美國海軍的援華行動知道的卻不多。據(jù)我所知,《勞燕》應該是中國第一部描寫美國海軍秘密援華的作品。

到今天為止,我已經(jīng)出版了九部長篇小說、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每一部小說都帶給我不同的感動,但《勞燕》帶給我的震撼和所有其他小說都不同,因為這本書讓我知道了一段在我身邊沉睡了七十多年的歷史。

最早我只是想寫一些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但我不知道到底要寫些什么、怎么寫。在我開始泛泛的閱讀和調(diào)研的時候,有一件非常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非常偶然的看到一本美國退休援華海軍將領的回憶錄,這部回憶錄里提到一個地名,叫“玉壺”。我注意到地名后面加的注解。這些年為了寫小說,我看了不少書,查了不少資料,我發(fā)現(xiàn)一個真相:印得越大的字眼,越是不重要的,可以被忽略的,但是那些字體特別小的注釋,往往隱藏著最重要的信息,跟廣告是一樣的道理。那天我仔細看了那一行關于“玉壺”的注解,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注釋里說,玉壺是浙江溫州的一個鄉(xiāng)。而我正是溫州人。

這個叫玉壺的地方十分閉塞,連我這樣地地道道的溫州人也從來沒有聽起過。這個地名之所以被記錄在美國海軍將領的回憶錄里,是因為它是當年美國海軍情報部門和國民政府建立的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下設的第八訓練營所在地。

當我看到這個地名的時候,心理停跳了一拍,我雖然是溫州人,卻對溫州的抗戰(zhàn)歷史幾乎不了解。在我印象中,我覺得溫州和抗戰(zhàn)的關聯(lián)并不是很大。我一直以為,在整個東北、華北、華中都已經(jīng)陷落到日本人手里的時候,溫州在某種程度上還是一個世外桃源,但是那本回憶錄讓我知道自己的無知。

七十多年前,在玉壺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子里,竟然來過幾十個美國軍人!你可以想象,那里非常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方式,它到底經(jīng)受過什么樣的震撼?我充滿了好奇。

3.

這件事說起來簡直有些荒唐:我是在美國發(fā)現(xiàn)了玉壺這個地方,盡管它就在我的故鄉(xiāng)。我看到這個地名的時候,它寫的是拼音,當時還不知道到底是哪兩個漢字,后來查到確切中文的時候,忍不住贊嘆這兩個字里蘊含的詩意。浙江的地名非常美麗,曾經(jīng)有人做過一些地名研究,認為江浙一帶的地名溫婉、優(yōu)雅,在建制改革之前,那時候還沒有那么多的縣級市,溫州市下有很多縣,縣名都非常富有詩韻和文化內(nèi)涵:瑞安泰順、平陽、文成樂清……《勞燕》這本書的背景地玉壺,原來屬于瑞安縣,現(xiàn)在歸劃在文成縣。

浙江還有好幾個地名曾經(jīng)被人編成歌謠,我記得有一首歌謠中間有一句是:“龍游麗水,仙居天臺”,龍游、麗水、仙居、天臺,都是地名,所以當你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的硝煙也進入擁有這樣詩意名字地方的時候,那真是另外一種殘酷。

當我決定要寫《勞燕》的時候,我是很清醒的。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每年都要出很多本書,作家千辛萬苦寫完一本小說,極有可能在書的海洋里打個滾就不見了,所以決定寫一本書時,除非我是真正心懷感動,非寫不可,而《勞燕》真的是讓我心懷強烈沖動的一本小說。我想寫那一段在我身邊沉睡了七十多年的抗戰(zhàn)歷史,想寫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美國海軍援華抗戰(zhàn)的故事。其實我最想寫的還不完全是戰(zhàn)爭,而是想寫在江南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里,想以戰(zhàn)爭為背景,寫災難是怎么樣把人逼到角落,沒有退路,人性又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裂變,毀滅之后又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希望和救贖。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勞燕》是一部抗戰(zhàn)小說,但又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抗戰(zhàn)小說。你說它是心靈成長史也可以,心靈創(chuàng)傷史也可以,甚至說它是情感小說也可以。但玉壺的特殊背景,是我在寫作的時候特別要考慮的因素。后來小說成型之后,為了避免讓人家產(chǎn)生對號入座的嫌疑,我把這個地名改成了“月湖”。

十九世紀有一批歐洲作家,比如非常有名的盧梭、喬治·桑,他們提出和崇尚過一種“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文學觀念。他們把歐洲文學分成西歐和南歐兩大群,他們認為,一個作家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會決定他寫出來的作品基調(diào)和文風。在西歐,比如英國德國,都地處寒冷地帶,所以他們的文學作品冷峻、理性,而南歐,比如意大利西班牙,那里常年溫暖熾熱,所以他們的作品必然是熱情如火的。在某一點上,我是贊同這個觀點的。

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這個觀點,在當年很有影響力,因為當時的交通和通訊都不發(fā)達,一個人出生在哪里,基本上一輩子就在那里,環(huán)球走動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是今天,環(huán)境改變了,移民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我們看一看近年來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里,半數(shù)以上都是移民作家。著名的作家像納博科夫、米蘭·昆德拉、奈保爾、勒克萊齊奧、萊辛,他們都是移民作家,而他們一生居住過的地方,都會給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非常明顯的影響。

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在今天看來有些過時了,但是我們都不能否定,一個人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地方,總歸會在生命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他后來寫出來的作品,或多或少總會帶著他的童年印記。這些印記,是一個作家、一部作品不同于其他人的獨特之處。

在寫作《勞燕》的時候,我考慮過這部小說人物的地域性,尤其是那幾個中國本土的人物,比如說阿燕、劉兆虎、班長、鼻涕蟲、水牛,他們都是生活在玉壺附近的人,他們在面對災難、尋求救贖的過程里,必定會有一些地域的特色,這個抗戰(zhàn)故事一定會和華中、華北或者東北地區(qū)的抗戰(zhàn)故事有所不同。

4.

在為《勞燕》做調(diào)研的過程中,我了解到玉壺當年的訓練營舊址如今還在,而且已經(jīng)被浙江省政府作為文物保護單位保留下來,而當年就近招生的那些訓練營學員、抗戰(zhàn)老兵,如今依舊有人健在。我找到當?shù)仃P愛抗戰(zhàn)老兵義工隊,在他們的幫助下,進入了訓練營所在地玉壺。

實地考察的過程,真是一個非常感動,甚至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的過程。前面我說過,我是在美國發(fā)現(xiàn)了玉壺,而當我來到玉壺的時候,又感覺我在玉壺發(fā)現(xiàn)了美國。

我采訪到三位當年參加訓練營的老兵,他們都是世紀老人,接近百歲,我們一起去玉壺的中美特種技術合作訓練營的舊址,當年美國教官宿舍的地址已經(jīng)不太能夠確定,可是當年中國學員的宿舍卻還一直留存著。那是一處清代嘉慶年間建造的三進大宅,當年這里肯定是鄉(xiāng)里最豪華、最氣派的院落。

這三位老人都是第一次重回訓練營舊址,有一位也是第一次跟他的戰(zhàn)友們重聚,盡管他們都居住在同一個地區(qū)。我注意到他們并沒有彼此詢問這些年里的境遇,其實在后來的日子里,大家可以想像得到,他們都經(jīng)受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對往事都不太愿意提及。有一些老兵的子女,是直到現(xiàn)在,隨著媒體的曝光,才知道他們的父輩曾經(jīng)是鐵血軍人。

當年鐵一般的軍紀,在七十年以后還帶著非常強大的慣性。當他們跨過那道記錄著他們鐵血青春的院門的時候,都面無表情,那一刻失態(tài)的反倒是我,我一進入那個院落,就忍不住哭得稀里嘩啦。他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開始回憶起:這是我們集體吃飯的地方,那是集體開會聽長官訓話的地方,那是打地鋪睡覺的地方,等等等等。有一位老人一直很沉默,這時突然問他的同伴,那個當年常來這里的小姑娘阿紅呢?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產(chǎn)生強大的好奇心,我非常想知道這個阿紅是誰,是他們的洗衣女嗎?是他們干雜活的小幫工嗎?還是給他們買菜送貨的鄰居呢?

▲三位當年參加訓練營的老兵。

那個時候的訓練營,是一個封閉和絕密的地方,學員之間都是以代號相稱,他們甚至和家里人也不能暴露身份,這個叫“阿紅”的女孩子來到這群人中,會給這群因為承擔秘密使命而與世隔絕的年輕男人們,帶來什么樣的光亮和色彩呢?這個阿紅今天健在嗎?她后來的命運如何呢?

我當時很驚訝,也很奇怪,七十年那么長久的記憶,第一下刨下去,這個缺口不是關于戰(zhàn)場,不是關于硝煙,不是關于某一個行動、某個犧牲的戰(zhàn)友,而是關于一個年輕的女子的。

其實一直到今天,我也沒有真正了解到這個女子的身份,但是這個身份不明的女孩子,給了我巨大的靈感,使我對小說情節(jié)和人物的設想,在這里拐出了一個大大的彎。多年以前,我們有過一部很有名的電影,《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其實我想這世上是沒有什么東西能讓女人走開的,因為女人住在男人心里,只要男人活著,女人是無法真正離開的。

我原本是想寫一群男人的故事,寫一個跨越國家、跨越文化的戰(zhàn)爭故事,可是那一天,就是這個老兵嘴里一句“那個小姑娘阿紅呢”,讓我一下子改變了想法,我生出想寫一個女人和一群男人的故事的念頭,后來書里的主人公阿燕,就是在那個時候冒出來的。

那天我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院子里還有一些老居民,他們從屋里走出來看熱鬧。突然有一個臉色非常紅潤、聲如銅鐘的老人沖了出來,非常激動的拉住一位老兵的手說:“我記得你們,我阿爸是給你們燒火煮飯的火夫,那年我才7歲?!碑敃r的感覺,就好像時光的輪子“咔嚓”一聲停住了步子,三位一直表情麻木的老人,這時臉上裂開了一條縫,他們的情緒開始松動起來,我抓住那個寶貴的瞬間,留下了一張照片。后來我經(jīng)常跟朋友開玩笑,說那張照片應該得“普利策新聞獎”的。

▲當時訓練營的各種課程。

從訓練營舊址的大院走出來,我們又探訪了村里一些見過美國教官的人,當年他們都是小孩子,現(xiàn)在都是耄耋老人了,他們會回憶起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來。

我在各種回憶錄里都讀到關于狼狗的事,美國人是世界上唯一一群瘋狂訓練狼狗的人。他們相信,經(jīng)過良好訓練的狼狗,如果把它們引入戰(zhàn)場,可以降低人員的傷亡率,所以他們當時通過非常寶貴的駝峰戰(zhàn)線上飛機的容量,把狼狗從美國的軍犬訓練基地一直帶到重慶,再從重慶把這些狼狗送到各個訓練營。我從回憶錄里看到,中國當時有13個特種技術訓練營。我一直想證實到底有沒有狼狗,到了玉壺村,向那些老人求證,他們說有啊有啊,美國當年的狼狗個頭很壯,經(jīng)常把村里的孩子嚇哭。孩子一哭,美國人趕緊把他們抱起來,說別哭別哭,我教你說句話,然后伸出大拇指,說你們說“美國好”,小朋友就跟著說美國好。這些美國人就會回一句:中國好中國好,然后就拿出糖果和子彈殼來哄孩子。七十多年過去,玉壺人在種田、蓋房子、挖地基的時候,還會發(fā)現(xiàn)當年美國人留下的子彈殼。

后來我們還采訪到一位老婆婆,當年美國人來的時候,她還非常年輕,過門沒多久,剛剛生下第一個孩子,卻一直不能喂奶,她看遍了當?shù)氐睦芍卸紱]效果,那時沒有西醫(yī),只有中醫(yī)。后來有人建議說,美國人不是帶了一個軍醫(yī)來嗎?你去看看洋人的軍醫(yī)吧?美國人給她看了病,后來診斷得了乳腺腫瘤,就給她動了手術。

這件事在今天聽起來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大家別忘了,它發(fā)生在七十多年前一個非常封閉和封建的環(huán)境里,通常來說,一個年輕的女人,根本不會讓任何一個男人來觸摸你的身體,更何況是讓一個洋人,在身體上那么敏感的部位動刀子。你可以想象,那個老太太是何等有勇氣,所以這件事在當時很轟動,村里那些老人到現(xiàn)在談起來都還印象深刻。

那天我們還去醫(yī)院采訪到一位曾經(jīng)給美國人做飯的幫廚。當年美國教官的伙食和中國學員的伙食是分開的,因為飲食習慣很不一樣,美國人永遠會懷念他們的炸薯條。大家都知道,溫州是一個方言眾多的地方,那天我們采訪這位幫廚的時候,這位老先生講的溫州普通話,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能聽懂,所以他的侄子一直在邊上給我做翻譯??墒俏掖蛩酪矝]想到,這樣一個一輩子沒有學好普通話的老人家,卻能說一口漂亮的英文。他的英文不是那種天文地理滿天胡聊的英文,而是廚房里的英文。他能夠非常標準的說出廚房、食品、廚具等等英文單詞,說得天衣無縫。當年他給美國人做幫廚的時候才十幾歲,可見那群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給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那天他住在醫(yī)院里,我們在病房里和他聊了很久很久,得知一些美國人在玉壺很有意思的生活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對我寫這本書起了很大的幫助。

▲正在采訪的,就是那位普通話完全聽不懂,卻能說一口漂亮“廚房英語”的幫廚。

《勞燕》是一本橫跨七十年、橫跨兩個大陸的小說,不是光憑幾個時間、地點、事件那樣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就可以完成的,所以在骨架搭好之后,還需要無數(shù)細節(jié)來填充,小說才能變得有血有肉、具有可信度。玉壺村里的老人家給了我很多真實、飽滿、充滿人情味和人性化的細節(jié),這部小說才不至于流于概念化。廣東非常著名的評論家謝有順教授說過,《勞燕》里的每一個器物都有出處,我覺得這是一個公允的評價。

在采訪的過程里,我們遇見很多感人的事。記得那天午飯,我們和原來中美合作訓練營的老兵金福元老人一起吃飯,當?shù)卣埼覀?,一個很簡便的工作餐。金福元老人飯后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平平整整的百元紙幣,很顯然,他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他塞給做東的當?shù)卣賳T,算是午餐的費用。金福元老人家境貧寒,沒有兒女,50歲才娶上親,現(xiàn)在和久病的老太太相依為命。他有一段時間連低保都沒有,靠種植一小片柑橘林為生。

他掏出這張百元紙幣的時候,姿勢是挺直的,幾乎在敬軍禮,你可以想象,七十年前,他所在部隊的軍紀?,F(xiàn)在一百元錢對誰來說都不是一個大事,可是我了解金老的家境,我知道這對他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那天當然沒有人會接受那張被他捏出汗來的紙幣,但是這件事真是感動得我熱淚盈眶。

▲抗戰(zhàn)老兵金福元,是《勞燕》中劉兆虎的靈感來源,如今已93歲,曾經(jīng)孤身獨膽炸過日本人駐海門司令部,現(xiàn)在生活陷入困境。在張翎和她朋友的幫助下,募集到一部分善款,解決了他久病在床的妻子一年的護工費。

5.

《勞燕》可以解讀成抗戰(zhàn)小說,也可以解讀成心靈創(chuàng)傷歷史,或者是情感小說,但書里的愛情,跟和平年代的愛情有明顯不同,我想跟大家聊一聊里面的愛情。

戰(zhàn)爭會改變我們對時間的判斷和管理,我們在和平年代討論時間的時候,會用比較長的、整體的單位。農(nóng)村人會說,秋收之后我們就可以添置一些衣物,年底的時候賣掉養(yǎng)肥的豬,或者開春的時候可以下定嫁女兒等等,你會有比較長遠的規(guī)劃。但是戰(zhàn)爭徹底改變了時間的概念。戰(zhàn)爭時期,人會把一條時間的長線切成很碎的碎片,會關注眼前很具體、很瞬間的事情,比如下一頓飯怎么解決?逃難的時候晚上到底在哪兒留宿?

戰(zhàn)爭不僅改變了人們對時間的認識,也會改變?nèi)藗儗Ω星榈恼J識。在生存被逼到絕境的時候,愛情是一種奢侈?!秳谘唷防锲鋵崨]有愛情,或者說沒有和平時期我們定義的那種愛情,但存在比愛情更寬闊、更包容、更溫厚的感情。舉個例子,阿燕和劉兆虎之間,更多的是救助對方于危難之中那種恩情和感激,假如沒有戰(zhàn)爭,他們兩個是青梅竹馬,也許會在田園詩般的鄉(xiāng)村生活中產(chǎn)生愛情,可是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

由于阿燕被日本人強暴,她失去了貞節(jié),村里人都看不起她,甚至欺負她,即使對于受過一些教育的劉兆虎來說,也同樣不能夠跨越貞節(jié)這道門檻。他可以隨時獻上自己的生命為阿燕、為家人報仇,他給得起生命,卻給不起愛情,所以他會和阿燕分分和和,陷入怪圈:救助、報恩,再救助、再報恩……最終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但他們之間更多的是恩情,而不是愛情。

處在戰(zhàn)爭中間,對未來的設想和盤算也是一種奢侈品。和平年代的時候,我們會有很多個人規(guī)劃、個人設想,但是戰(zhàn)爭會打亂一切。牧師比利對阿燕的一生,他有很多遠大的設想,他想在戰(zhàn)后送阿燕上醫(yī)學院,兩人在鄉(xiāng)村開設一家正規(guī)醫(yī)院,讓阿燕成為正式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等等。這種計劃在和平年代里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在戰(zhàn)爭時代一點不管用,激不起阿燕心里熱烈的回響。阿燕對他只有信任,就是那種“我從萬丈高山上跳下來也不用害怕,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從下面接住我”的絕對信任,但那也不是愛情。

這本書里唯一和愛情比較接近一點的,我覺得是阿燕和美國教官伊恩之間的感情。在他們倆年輕的心里,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順應被戰(zhàn)爭改變了的時間概念,沒有過去,不想未來,只抓住當下那個片刻。但即使那樣一段有著很強烈荷爾蒙成分在里頭的感情,我覺得也不是真正的愛情。假如伊恩在戰(zhàn)后能夠按照當時的“戰(zhàn)時新娘法”(當時美國有這個法律,駐扎在別的國家的美國軍人,可以帶當?shù)氐男履飦淼矫绹?,即?zhàn)時新娘法),果真把阿燕帶到美國,我們幾乎可以斷定,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離婚。戰(zhàn)爭年代里締結的婚姻,幾乎沒有幾個經(jīng)得起和平年代的考驗,這在我們自己的歷史上就有很多例子。

但伊恩那種沒有過去、不想未來的青春激情,能夠讓阿燕動容。假若沒有戰(zhàn)爭,他們絕無可能相遇,也絕無可能產(chǎn)生對對方的好奇和感情糾葛。當災難把人逼到角落、生存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男人和女人的存活姿勢是不同的。男人通常采用的是一種方的或直的姿勢,像一根棍,當生存空間很矮的時候,他們可能會折斷或者碎裂。而女人不是這樣的,也許是因為養(yǎng)育兒女的緣故,她們更具有韌性。她們可以以站的姿勢、蹲的姿勢、跪的姿勢,甚至以匍匐的姿勢來順應環(huán)境。阿燕就是這樣一個像泥土,也像水的人,她就是被踩扁了,也還可以生長萬物,只要有一絲縫隙就能鉆過去,她就用這種姿勢保全了生命,也保全了心靈。

我們又回到十九世紀歐洲作家提到過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從前已經(jīng)有過很多文學作品寫到戰(zhàn)爭,也寫到戰(zhàn)爭中的女性,但阿燕是玉壺的女子,她不是青紗帳里的女子,不是呼蘭河畔的女子,也不是皇城根下的女子,她的行事為人必須具備她自己的地域特色,而不同于中國的其他地域。

阿燕是這本書里虛構成分最多的一個人物,我并不能從任何一本中美聯(lián)合抗戰(zhàn)的回憶錄或者某個老兵的回憶錄里現(xiàn)成搬過來一個人物原型,調(diào)研過程帶給我的,阿燕至多只是一閃而過的靈感。阿燕的衣著打扮、說話姿勢、脾氣性格,其實是一個多合體。她最初是一個對生活、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朦朧向往的青春女子,到后來,她是用卑微和堅韌抗起人間所有侮辱和災難的成熟女子,她身上聚集了江南女子的各個側面。

她其實是我從小到大觀察到的各種江南女子,在經(jīng)過破碎、糅合之后,再重新組裝過的一個“泥人”。雖然和牧師比利一樣,她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但她身上那些特性和行為特征,卻是我從故鄉(xiāng)女子身上觀察到的真實狀態(tài):她在茶園里采茶時的狀態(tài),她第一次來例假時的那種驚恐,后來對劉兆虎近乎于母親式的包容,她竭盡一切保護自己中美混血的私生女阿美的舉止……都是我兒時在溫州的街面見過的熟悉身影。

創(chuàng)造阿燕,就像小學里做手工課的過程,老師給我們發(fā)很多紙片、布片、木片,滿桌子都是這些材料,哪一塊都是真實的,但你把它們散放著,它們就永遠成不了一座房子。經(jīng)過取舍、剪裁、搭配、協(xié)調(diào)、粘合,最后才有可能把各種碎片搭成房子,這個取舍、剪裁、搭配、協(xié)調(diào)、粘合的過程,就是把素材和想象力糅合在一起,化成虛構小說的過程。

6.

現(xiàn)在這本書終于完工,它已經(jīng)從我的書桌走到讀者面前,我以前講過,今天還要講。

寫作真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大家看見了光鮮,站在臺上人模人樣說個話、領個獎、拍個視頻、做個采訪等等,那都是相當表面而且罕見的時候,大多數(shù)的時候,你得掏盡兜里每一個銅板去舊書攤買那些貴得離譜的資料書,去鬼都不會去的偏僻地方采風、勘探,無比耐心的從歷史見證人零零碎碎的回憶中撈出你所需要的只言片語。

一旦進入寫作,你就會處在一種不知三餐、蓬頭垢面、狀如女鬼的狀態(tài),你會為一個不落俗套的情節(jié)、一句巧妙的對話、一個邏輯之內(nèi)又意料之外的結尾,把你可憐的腦袋瓜想出破洞來。當你終于走到隧道的盡頭,把一部長篇小說熬出來了,發(fā)現(xiàn)版稅還真不少,夠你從出版社把自己的書買回來送給朋友,剩下的錢還夠請那些替你慶賀的朋友吃頓飯,不過你不能亂請人,你要請那些靠譜的而不是亂點菜的人。

當然是笑話,我真正想說的是:假如不是內(nèi)心有一個長明的火把在照著你的路,一個認真、嚴肅、獨立的作家,是很難從外部世界得到寫作的動力的,能夠長久燃燒、支撐著你寫作熱情的,只能是你內(nèi)心的力量,否則你很快就會被消耗干凈。

從11年前的《余震》,到后來的《金山》、《陣痛》,再到今天的《勞燕》,我這些年的小說都反映了人被災難逼到墻角的時候,所呈現(xiàn)出來的某些很特殊的狀態(tài)。為什么我對這些狀態(tài)那么感興趣?得從我曾經(jīng)的職業(yè)講起。

我在美國和加拿大做過17年的聽力康復師,到2010才辭職專注寫作。當初選擇這個職業(yè),僅僅是為了用它來養(yǎng)我的作家夢想,大家知道光靠寫作為生的確不是很容易。

這個聽力康復師的職業(yè),讓我有機會接觸到一些很特殊的人群——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退役軍人。我接觸過從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朝鮮戰(zhàn)場、越南戰(zhàn)場、各種中東戰(zhàn)事上退役的老兵,這些人的生命體驗讓我對災難、創(chuàng)傷、疼痛、救贖這些話題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我會對人類歷經(jīng)磨難后,依舊擁有生生不息的頑強生命力,懷有深深的敬意。災難不一定都發(fā)生在地震、戰(zhàn)爭中,每個人的人生,在某個階段都有可能被囚禁在某一種絕境中,這也是災難。

這種絕境因人而異,有可能是一段不能擺脫的情感,有可能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工作環(huán)境,也可能是你覺得非常乏味,但欲罷不能的人生。絕境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積極的狀態(tài),它讓我們意識到自身的能量,而順境有時反而是挺消極的狀態(tài),它會導致懶散、隨意,就像一個人不患牙痛的時候,永遠不會意識到牙齒的功能和力量,就像一個被寵壞的人,永遠不會認真對待感情。

▲做聽力康復師時的張翎,和她當時的“病人”。

絕境中迸發(fā)的能量是一種神秘莫測,讓人非常驚嘆的狀況。我一直很想把這個狀態(tài)挖透,所以我會寫這樣的小說。

很幸運,《勞燕》出版后得到讀者和評論家們的喜愛,它被選為新浪2017年度十大好書、《當代》2017年度最佳長篇小說,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入選2017年度最有影響力的50本書……這是我的幸運。

如果有朋友有興趣閱讀《勞燕》的全文,可以在當當、京東、亞馬遜、淘寶上訂購,當當網(wǎng)上還有我的簽名本。我講了一個晚上,可以做兩秒鐘的廣告吧?謝謝大家聽我分享寫作路程,和我一起思考災難、困境、創(chuàng)傷、救贖這些話題,我想以一句英文的諺語來結束我的話題,那就是“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 ” 那些沒能殺死你的,會讓你更加強壯。

7.Q&A

Q:張老師講到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你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是怎樣的?

張翎:跟在場的大部分聽眾相比,我肯定比你們年長一些。我的成長經(jīng)歷肯定有一些不尋常的地方,因為我們經(jīng)歷了十年的文革。我16歲的時候開始做工人,一直到22歲文革結束,79年考上復旦大學外文系。

我是在溫州成長,度過整個童年、少年時期,然后來到上海讀書。復旦大學畢業(yè)以后,分配到北京煤炭部工作,如果大家腦子里有地圖,可以順著這個線畫出來,就知道我一步一步的北上。

當年溫州沒有火車,沒有汽車,沒有飛機,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是海船。可以想像一下,在上復旦大學之前,我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外界的沖擊對我非常巨大。我一路北上,來到北京,在煤炭部工作了三年,然后出國,一路遠行,越走越遠。

每一個我所經(jīng)過的地方,都在我的寫作中留下了烙印。所以我想,我走過的每一步,盡管在當時都覺得是很大的彎路,沒有能夠跟大家一樣比較幸運的、按部就班過日子,但這些所謂的彎路,在后來的寫作生涯中都起到了事先不可預測的作用,它給我?guī)淼撵`感和豐沛的生活營養(yǎng),非??少F,所以我還是感謝命運。

Q:如果你的作品沒有被很好的改編、導演,你會覺得遺憾嗎?

張翎:目前為止,我只有兩部作品變成影視,一部是《唐山大地震》,一部是不為那么人知的《一個溫州的女人》,也是得了英國的萬象電影獎。這兩部作品我都沒有參與其中的改編,畫面藝術不是我擅長的,我擅長的是文字藝術。不懂行的事情,我不在那兒瞎攪合。作品如果進入影視制作環(huán)節(jié),我會覺得它已經(jīng)嫁出去了,她出嫁之后的命運怎么樣,是婆家的事,作為娘家,我已經(jīng)培育了非常好的女兒,我盡心了。我基本上還能夠做好這個切割。

Q:作家嚴歌苓也是因為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后而被人熟知,她的年齡、背景、寫作題材,和你比較類似,你會把自己和她歸為同一類作家嗎?如果一定要歸類的話。

張翎:自己看自己總是看不清楚的,這個問題最好留給后世或者留給評論家。歌苓是個很好的作家,我夠不上她的標準,但我希望自己跟誰都不是一類的,每個人成為作家前的生活道路是千姿百態(tài)的,所以沒有哪兩個作家放在一起是真正一類的。歸類也是必要的,那是對研究家、對學者、對評論家來說。對于作家本人,我更加愿意能夠保持自己最獨特的東西。

Q:女性作家寫戰(zhàn)爭題材,會有什么障礙嗎?

張翎:我想說的是,當你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可能已經(jīng)把戰(zhàn)爭定義為某種東西,比如武器、軍事行動、兩軍交戰(zhàn)的場景等等。其實戰(zhàn)爭有很多很多方面,是由一個一個具體的人組成的。從宏觀上來說,抗戰(zhàn)是一次國際性的戰(zhàn)爭,有美國軍人來到中國幫助我們一起抗戰(zhàn)。從微觀上講,它其實是每一個人的戰(zhàn)爭。如果你想到戰(zhàn)爭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的時候,無論是男性作家還是女性作家,都有很多值得挖掘的地方,從這個角度說,我一點也不覺得女性作家描寫戰(zhàn)爭有什么不同于男性作家的障礙。

Q:那你為什么總是關注大歷史?

張翎:兩方面。一方面,我這個人好象前世一定不是女性,我關注的話題通常不是女性特別關注的,我會非常熱烈地加入男人們討論的話題:政治、歷史、社會。我向來對茶杯里的風波不怎么感興趣,所以歷史總是我一個很好的起點,但我也不是光寫歷史,只是會把歷史作為背景,把人作為前景,其實真正寫的是人。

另一方面,我當然也可以挑一個非常小的、當下的片斷,照樣可以寫成一部有意思的小說,可是我已經(jīng)離開中國三十年,雖然現(xiàn)在也時?;貒?,對中國的現(xiàn)狀也比較了解,但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看客,并沒有親身參與過去三十年翻天覆地的過程,所以心里有一點點拿不準,會回避當下的題材。

這一兩年,情況又發(fā)生了變化,由于我在國內(nèi)的時間明顯增多,能夠跟現(xiàn)狀產(chǎn)生很近的接觸。我也想通了一個道理,即使我不是親身參與者,一個局外人也配有觀點的,局外人的觀察也是一種觀察。最近這一兩年我開始涉及一些當下題材的創(chuàng)作,是比較小的中短篇,所以大家還沒有太注意到。

Q:你為什么要出國?

張翎:一方面我是學外國文學出身,我在復旦大學外文系學的是英美語言文學專業(yè),常常有朋友說你是復旦外語系的,我會莫名其妙的很生氣,會非常嚴肅地更正他們:“不是的,我是復旦外文系,不是外語系?!币驗槲覀冇泻芎玫奈膶W訓練,讀過很多當時英美的原著,在八十年代一切都還很封閉的環(huán)境里,我們是靠讀書知道外面這個世界的,那時對外面的訊息了解得很少,是隱隱約約、半遮半掩的,但是人天生有好奇心,我想看一看我書里讀到的眾多世界,這是我移居海外最重要的原因。

Q:你一直說這樣那樣的感情都不是愛情,那你覺得什么才是愛情?

張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愛情”這個定義,可能每個年齡段不一樣。在我年輕的那個時代,崇拜一個男人的第一標準可能就是才氣,才氣可以掩蓋他所有的不足,貧窮一點不要緊。慢慢到現(xiàn)在,我會覺得友誼是最重要的?!坝颜x”是說,你跟那個跟你在一起的人,可以討論一切問題,而且彼此之間有非常大的兼容性。長久的生活在一起,兼容性非常重要。對錢財、對為人處事的一些方法,三觀得要一致。當然,不能排除你對他的身體、他對你的身體,都要有吸引力。這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愛情,反正是我大致的想法。最好你們再問一問孟菲,或者黃菡,看他們怎么想。

Q:你自己生活中的困難處境,會借助小說寫出來并得到慰藉嗎?

張翎:很奇怪,我的小說里,雖然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帶著我的世界觀,帶著我觀察世界的眼睛,但是它們和我個人的生活沒有太多聯(lián)系。很多小說家的第一部小說都是自傳或半自傳性質(zhì),但我從來沒有自傳過,好象都是“他傳”,都是虛構的小說。我總覺得,要把小說家的那個“我”,和生活中真實的那個“我”,非常清晰地切割開來,我不許小說家進入我個人的生活,也不許私我進入到寫作。

Q:你寫作和閱讀的習慣是怎樣的?

張翎:盡管現(xiàn)在手機的碎片化閱讀也在開始侵入我的領域,但我還是保持著很好的閱讀習慣。年輕的時候,我讀的都是西洋經(jīng)典,后來慢慢進入到非虛構的作品里,傳記、歷史、社會學論著、地方志一類。再后來,我開始進入逆反的狀態(tài),覺得年輕時候讀的西洋經(jīng)典,那是一部分人界定的經(jīng)典,這個經(jīng)典之外,還有廣袤的世界我們不太知道,比如中東文學,拉美文學等等,所以就開始看這部分。

寫作上,我真正開始寫作的時候,通常是上午。一大早起來,直接沖到樓上,臉也不洗、牙也不刷、頭也不梳,臭烘烘地跑到樓上開始寫,那時睡完一覺,是我精神最好的時候。寫上差不多兩個小時、兩個半小時,肚子餓了,就把午飯和早飯一起吃了。吃完之后,有一點點睡意就休息一會兒,起來再寫一小會兒。到了晚上,我什么也不做,不做輸出的工作,開始做輸入的工作,讀書、看電影,吸取營養(yǎng)。

Q:你在不同國家和城市生活過,如果要在中國以外尋找一個地方作為寫作背景,你會選擇哪里?

張翎:我可能會選巴黎,因為巴黎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在那里生活過一段日子,那是唯一一個跟我現(xiàn)在接觸到的北美,和我生活過的中國,都是不一樣的地方。那里的某一類人還深深保持著對文學、對哲學、對歷史的熱愛。跟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法國人會比較少談到公司的狀況、工作的情況、家庭的情況、小孩上什么大學、你家住什么房子,他們始終關注的話題,是當代的政治、文學、歷史、詩歌。有人說,在巴黎掃大街的老太太都能給你背波德萊爾的詩,這不是夸張,法蘭西真的就是這樣一個民族,很對我的路子,是我的菜。當然,在那里生活會有其他困難,但那是我愿意克服的困難。

Q:每個作家身上都會或多或少帶有地域寫作的影子么?

張翎:地域性的東西,我想每個作家在小說里都會冒出來,不管你怎么壓抑,那種影響是在血液里的,你也不用刻意調(diào)動它,它一定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一定會冒出來的。我是溫州人,溫州首先是我多部小說的背景,一部小說飄在空中無法落腳是不行的,它一定要有一個非常堅實的可以落地的地方,對我來說,這個落地的地方大部分情況下會選擇溫州。一想溫州,我腦子里馬上出來一張地圖,會有熟悉的街景,熟悉的人物,他們站立時候的姿勢是怎么樣的,說話的表情是怎么樣的,他們的衣著、他們梳頭發(fā)的樣子……馬上就會跳出來,一旦有熟悉的細節(jié)支撐我,寫起小說來就會理直氣壯,所以《勞燕》讓我寫起來很有底氣,因為我有強大的溫州元素在支撐這個人物站起來。

Q:你小時候的溫州是什么樣子的?

張翎:跟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剛才講過,小時候沒有火車,不通長途汽車,也沒有飛機,溫州是一個孤島,跟外界接觸的唯一通道是海洋,那時我去上海讀書,要坐一天的海輪才能到上海,還是在沒有臺風的季節(jié),如果是有臺風的季節(jié),幾乎完全卡斷。

小時候跟哥哥一起到甌江邊玩,那時江邊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沒有很多欄桿阻隔著我們跟大自然接觸,我們在甌江邊上坐著,看著水到很遠的地方就看不見了,心里有一個好奇:水變成天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甌江之外,世界是怎樣的呢?那里的人是怎么樣生活的?有一種巨大的好奇心。

我常和朋友說,我們這些小鄉(xiāng)下來的人,有一個好處,對萬世萬物都好奇。如果是皇城根下長大的人就不一樣,他什么都見過了,你告訴他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覺得稀奇,可是對于我們這種小地方來的人,一步一步走到更大的世界,走到再更大的世界的時候,每次都像開了一片新天地。

更多故事,詳見張翎新書《勞燕》,當當有售簽名版。

文字整理:Daisy

照片提供:張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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