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叫做“嗚咽泉”的地方，尋訪遺失在大秦的那個忠魂
一
今年初秋，我去綏德城郊尋訪一個叫做“嗚咽泉”的地方，一個秦始皇長子扶蘇的殉難處。
走進村莊，便道兩邊窯洞房屋密集，偶見棗樹、蔬菜墨綠，及至大山懸崖陡壁處，地面雜草茂密，山花爛漫，清風(fēng)吹過，一片靜謐。
懸崖絕壁呈半弧形，左邊懸崖中段巖石布滿絨狀苔蘚，難辨巖石本色。巖石中間，水流滲濕一道溝痕。右邊懸崖頂端，有人工鑿平的一方空白，赫然刻有三個篆體大紅字：“嗚咽泉”。
公元前210年。
一位青年男子仗劍而來，四周寂然。白云停止游蕩，草木肅然靜立，空氣仿佛凝固。
男子雙膝跪地，圓睜兩眼，仰天長嘯，泣不成聲……忽而一揮手，執(zhí)劍自刎，一道鮮血染紅上郡天空，染紅咸陽晚霞，把大秦帝國的江山，活生生拉開一道血紅的口子。
青年男子緩緩倒下……
此時，他身旁的懸崖石縫中，忽然流出一股泉水，如泣如訴，故名“嗚咽泉”， 亦稱“殺子谷”。
從此，盧家灣更名“嗚咽泉”。
那男子名扶蘇，秦始皇公子，含冤自裁，時年僅31歲。
明代王瓊《嗚咽泉》一詩寫道：
城東五里盧家灣，寒泉迸出石壘山。
泉聲似泣還似訴，仿佛公子遭饞奸。
昔人已矣恨未已，無情卻作有情比。
題名嗚咽萬古傳，恨在人心不在水。
二
它崛起于無定河畔，記載于《山海經(jīng)》里，它“峨峁晴暉”為綏德古八景之一，
它是扶蘇長眠之地。
我登上山巔，迎面是扶蘇的高大塑像，面色憂郁，滿目凄然。公子是哀嘆自己多舛的命運，還是惋惜大秦社稷的不幸消亡？塑像后面是扶蘇墓冢，石碑上刻有“秦扶蘇墓”。
佇立扶蘇塑像前，我腦海里驀然浮現(xiàn)出四句話：
生于大秦，貴為公子，秉性仁勇，終于冤魂。
這四句話，恰是扶蘇一生的寫照。
扶蘇，一個清爽的名字，散發(fā)著草木的縷縷香氣。
相傳，扶蘇其母鄭妃是鄭國人，喜歡吟唱當(dāng)?shù)亓餍星楦琛渡接蟹鎏K》，秦始皇便將兩人之子取名“扶蘇” 。“扶蘇”是古人對樹木枝葉茂盛的形容，有香草佳木之意，出于《詩經(jīng)．國風(fēng)》。 秦始皇以此為寶貝長子命名，可見對其寄予無限厚望。
少年扶蘇，機智聰穎。從小受儒家“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溫良恭儉讓”影響，仰慕儒家學(xué)說，生就一副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在政見上，常與暴虐的秦始皇不合。始皇雖然也感到扶蘇很有政治頭腦，但在性格上有很大缺陷，比如軟弱，比如仁慈。作為一個帝王，要治理國家，要臣子服你，手段必須強硬，使人懾服。
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秦始皇咸陽焚書坑儒，坑殺儒生460多人，引起扶蘇重重憂慮。于是向父皇上諫道：
“ 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孔子，今以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扶蘇說：天下剛剛安定，邊遠地區(qū)百姓尚未歸附，儒生們?nèi)b讀并效法孔子，而今陛下卻用嚴厲的刑法處置他們，我擔(dān)心天下會因此不安定，望陛下明察。
扶蘇誠心告誡，卻讓秦嬴政大怒，貶謫公子監(jiān)蒙恬軍于上郡（今綏德），協(xié)助蒙恬筑長城，御匈奴，希望在軍隊里培養(yǎng)出一個剛毅果斷的扶蘇來。
傳說，當(dāng)時公子府即設(shè)于綏德疏屬山上。
三年塞外征戰(zhàn)，三年血雨腥風(fēng)。
扶蘇果然不負始皇期望。
他與蒙恬文武協(xié)力，整肅軍紀，重農(nóng)興工，發(fā)展生產(chǎn)，使貧瘠紛亂的陜北小城，出現(xiàn)了民康物阜，倉廩充實的繁榮氣象。扶蘇身先士卒，勇猛善戰(zhàn)，敏銳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指揮才能，讓眾多將領(lǐng)自嘆弗如。他愛民如子，謙遜待人，深得上郡軍民擁戴，仁厚之名廣為傳頌。
一個帝王公子，千里迢迢，從富饒的關(guān)中平原咸陽來到黃土高原苦寒之地上郡歷練，無論始皇出于何種目的，今天看來仍然難能可貴。我們可以想象，嬌生慣養(yǎng)的公子，要吃多少苦，脫幾層皮，才能適應(yīng)塞外風(fēng)沙，適應(yīng)軍紀軍訓(xùn)。
縣城北大理河、無定河交匯處石壁上，原建有“月宮寺”和“賞月臺”，相傳曾是扶蘇賞月之地，后兩處景點被毀。歷代名人墨客留詩題詠，有詩曰：
皎皎金波天際流，扶蘇賞月正中秋。
斯高奸惡今何在，恨滿蒼天月滿樓。
三
大秦的話題實在太長、太沉重。
這是一個真正的秦始皇時代。
那時的大秦，已經(jīng)營六世之久。38歲的秦王嬴政，一舉統(tǒng)一華夏，大秦帝國如一輪紅日升起，于東亞大陸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時的大秦，六王畢，四海一；廢封建，置郡縣；車同軌，字同文；筑長城，修直道，鶴立雞群。秦王嬴政具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那時的大秦，也危機四伏：焚書坑儒、徭役繁重、賦稅沉重、刑法殘酷。
有關(guān)秦始皇的功過是非，自有史學(xué)家評說。
我想說的是，秦始皇，中國歷史上珠峰般的帝王，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卻和許多帝王一樣，在選定太子時卻優(yōu)柔寡斷，遲遲不決，給朝中奸佞留下可乘之機。
始皇三十八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巡至河北沙丘。病危中，命中車府令趙高賜詔書給公子扶蘇：“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币馑际亲尫鎏K將兵權(quán)交給蒙恬，趕快回咸陽主持喪事并繼承帝位。
詔書寫好還未交使者送走，始皇駕崩。
中車府令趙高，在皇帝駕崩，風(fēng)雨飄搖的秦國，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刮起一股颶風(fēng)。
丞相李斯，官迷心竅，唯恐扶蘇上臺，啟用蒙恬、蒙毅兄弟，自己沒好果子吃。他與趙高一拍即合，扶持胡亥繼位。
始皇第十八子胡亥，是個沒心沒肺，只圖享樂的紈绔子弟，在當(dāng)皇上的事上也不怎么上心。趙高勸說他時還很平靜地說：尊重父皇的安排吧，我接受就是了。趙高威脅說，如果扶蘇帶蒙恬兵馬返回咸陽，你小子就等死吧。胡亥無奈，最后說：“弟廢哥不義，不遵父命不孝，無才無德之人不能做君主。犯了這三條，上天會發(fā)怒的”。
歷史，有時荒唐到令人難以置信。
于是，三人合謀，嚴密封鎖始皇去世消息，并將賜扶蘇遺詔篡改為“今扶蘇與蒙恬將帥數(shù)十萬以屯邊，十有余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功勞，乃反數(shù)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能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之不孝，其賜劍以自裁?！?/p>
扶蘇接詔后，悲痛欲絕，進內(nèi)室欲自裁。蒙恬勸阻道：“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30萬眾守邊，公子為監(jiān)，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復(fù)請，復(fù)請而后死，未暮也！”。蒙恬的意思是：陛下如今在外，還未立太子，派我率三十萬大軍把守邊疆，讓公子你來監(jiān)督，這是關(guān)系天下安危的重任。如今只因一個使臣到來，你就想自殺，你哪里知道這不是奸詐的詭計呢？我請求你重新去請示一下，等請示之后再死也不遲。
扶蘇曰：“父而賜子死，尚安復(fù)請？”扶蘇卻說：父親命令兒子自殺， 那還請示什么呢？
于是扶蘇仗劍獨行至城南盧家灣石崖下自刎……
胡亥性情暴虐，喜怒無常。繼位后竟然對33位兄弟姐妹展開血腥殺戮，同時，大肆殺害無辜大臣。稱帝僅三年，秦朝就滅亡了。與其說大秦亡于胡亥，不如說是亡于趙高。公元前207年，年僅24歲的胡亥被趙高的心腹逼死在望夷宮，以庶人儀葬于如今西安曲江池村南緣臺地。
四
一位謙遜、仁義、正直的公子，有著出色的政治天賦與遠見的扶蘇，在秦始皇二十多個兒子中，最具備儲君的資格與潛力，是大秦帝國最有前景的繼承人。
公子在民間的名氣也很大，一度和秦始皇平齊，甚至隱隱有超過始皇的趨勢。他“以數(shù)諫故，上使外將兵”，不僅是個性格溫潤的君子般的人物，還在外領(lǐng)兵，這樣的長子，無疑是最優(yōu)秀的。
但是，歷史沒有給他留下表忠盡孝和繼續(xù)施展才華的機會。
君臨天下的始皇帝，對扶蘇的期望很高。他設(shè)想了關(guān)于大秦未來的種種可能，最后的結(jié)局是他始料未及的。
扶蘇在歷史上記載并不多，但史學(xué)家對他的評價都不低。
司馬遷《史記》：“扶蘇為人仁”“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
蘇軾在《東坡志林》中說：“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
就連陳勝、吳廣大澤鄉(xiāng)起義時也說：“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dāng)立，當(dāng)立者乃公子扶蘇?！?/p>
伴君如伴虎?；始夜右膊焕?。他的仁義忠勇，他的聰慧賢明，都無能挽回自己血氣方剛的生命。
那一刻，他縱然有多么不甘，不舍，也無力回天。只有他能拯救自己，但是，他沒有。
他，選擇了清白與忠孝。
他的歸去，雖流下太多遺憾，卻博得世人的贊賞與愛戴。
扶蘇哦，你的大秦帝國慘無人道地置你于死地，豪爽仗義的綏德人卻視你為兄弟，尊你為明主，為你筑墳?zāi)?、?a href='/citang/' target=_blank>祠堂，塑雕像，命“扶蘇巷”。讓你占盡名州山水風(fēng)光，世代弘揚你的“忠孝仁勇”精神。
唐代詩人胡曾詩曰：
舉國賢良盡垂淚，扶蘇屈死戎邊時。
至今谷口泉嗚咽，猶似當(dāng)年恨李斯。
扶蘇不死，忠魂不滅，英靈長在。
他活在浩浩史籍中，活在熠熠詩詞中，活在百姓口碑里，活在影視劇作中。
此刻，他正靜靜躺在疏屬山的黃土之下，躺在綏德溫暖的懷抱里，一睡千年，或遙望南面咸陽古都風(fēng)光，追憶江山社稷，或與古城大理河對面的蒙恬把酒夜話，共敘衷腸……
作者簡介：耿永君，陜西綏德人。中學(xué)語文高級教師，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發(fā)表于《人民教育》《中國教師報》《延河》《延安文學(xué)》《散文中國》《西安日報》《華商報》《文化藝術(shù)報》等報刊。主編《綏德文庫.散文卷》，著有散文集《守望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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