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來的《詩經(jīng)》背后鮮為人知的古代最浪漫職業(yè)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吨苣?關雎》
今天，我們從“采風”說起。
不知從何時開始，攝影似乎成了一項全民的愛好。尤其是手機像素提高、攝影成本降低之后，此風更甚，許多人美其名曰——“采風”。不管你去哪里，總能看到浩浩蕩蕩的人群拿著型號各異但功能類似的攝影器材在“采風”，他們?nèi)ス沛?zhèn)“采”、去廟會“采”、去博物館“采”。直到有一天，“采風”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所到之處按著快門的人遠比專心賞景的人多，取景框內(nèi)永遠有避不掉的人頭，于是才草草賞游片刻，掃興而歸。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缎l(wèi)風.伯兮》
其實，“采風”并不是一件新鮮事，早在幾千年前的先秦時期，古人就開始了這一活動。當然，古人采的肯定不是照片，而是韻味更加悠長的詩歌。隋朝王通 《中說·問易》有云：“諸侯不貢詩，天子不采風，樂官不達雅，國史不明變，嗚呼，斯則久矣，《詩》可以不續(xù)乎！”。古代稱民間歌謠為“風”，所以采集民歌的活動稱為采風。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周南.漢廣》
由于統(tǒng)治集團與下層社會在采風空間上是分隔的，為政需要體察民情，而最適宜于表達人們感情的歌謠，自然是寫照民情的好資料?！稘h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古代統(tǒng)治者十分注重通過采錄歌謠來了解民眾情緒，因此還衍生出了采詩觀風制度和一個特殊的職業(yè)——采詩官。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召南.野有死麋》
采詩觀風是先秦時期具有悠久歷史的一種制度。雖然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法確切考證出這種制度的起源,但它至少在周代曾經(jīng)存在過是可以肯定的?！抖Y記·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狩) ……覲之諸侯,問百年者就見之,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在古代，采詩觀風制度的實現(xiàn)主要可以歸為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君王的開明與重視；第二，有專門為朝廷負責采詩的采詩官。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王風.黍離》
中國自古就是“詩的國度”。上下五千年燦爛悠久的歷史文明中,留下了諸如詩經(jīng)、楚辭、樂府、唐詩、宋詞、元曲等各種詩歌形式。其中有許多經(jīng)典名篇名句,至今仍廣為流傳。我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就是周代采詩。詩經(jīng)中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的詩歌305篇，最早的作品大約成于西周初期，是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周代采詩的最重要成果。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多嶏L.有女同車》
而這些成就的背后，更是一位位在民間行走的采詩官給我們留下的最美遺產(chǎn)?！洞呵锕騻鳌贰皬氖卤M正月止，……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民間求詩?！薄肮释跽卟怀鰬綦?，盡知天下所苦?！辈稍姽俚墓ぷ髦饕茄灿胃鞯?采集民間歌謠,以體察民俗風情、政治得失。對于古代君王而言，采詩制度的意義在于觀察自己的政治得失，從而更近一步改善自己治理天下的方略；對于民間百姓而言，采詩制度讓他們有了直接“參與”國家政治的機會。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便我心痗?！缎l(wèi)風.伯兮》
采詩官在屬于他們的時代里,事實上擔當了國家民意調(diào)查員、新聞記者和國家詩歌記錄者。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采詩官》一詩中也寫道:“周滅秦興至隋氏,十代采詩官不置。郊廟登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若求興諭規(guī)刺言,萬句千章無一字……”由此可見,采詩官在古代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而絕非只會溜須拍馬的諂媚差事。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王風.采葛》
你可曾想過，《詩經(jīng)》里一首首美麗的小詩為什么那么浪漫？它又是如何產(chǎn)生、怎么流傳的？在西周社會初期和中期，天子受到天下諸侯和百姓的擁戴，天下是太平的，人民生活是和諧的，雖然不能說有多么幸福。周天子以“禮”統(tǒng)治天下，臣民則按“樂”的要求向天子匯報社會問題和提出建議和呼吁。但是到了孔子時代，情況就不同了。正像孔子所說的，那時已經(jīng)“禮崩樂壞”，人心不古了。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小雅.采綠》
“禮”是統(tǒng)治者按照祖宗制定的道德規(guī)范來管理天下大事；而“樂”不是我們現(xiàn)代人所理解的“音樂”或“娛樂”，而是一種儀式、一種制度規(guī)范。比如產(chǎn)生《詩經(jīng)》的采風，就是“樂”的一種。周天子每年要派遣采詩官到各處去采詩，以了解民情。那時交通條件、傳媒手段都極端落后，甚至文字標準都不統(tǒng)一，也只能用這個當時看上去似乎有些笨拙的方法進行社會調(diào)查了。
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周南．卷耳》
《漢書?食貨志》所描述的采詩過程很是有趣。每年正月，集體居住的人們將分散的時候，主號令的長官搖著木舌的銅質(zhì)大鈴鐺在大路上巡視，采集為人們所傳唱的民間小調(diào)。人們也樂于把自己和自己所居住地區(qū)的民謠唱給采詩官聽。這個過程是完全自愿的，因而人們有什么就唱什么，愛情的也行，勞動的也罷，反正只要是內(nèi)心的真實反映，都在采集之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周南．桃夭》
遇到有壞官當?shù)罆r，也把心中的不滿唱出來。人們不用害怕因為諷刺了官吏、甚至批評了天子也不用擔心受到迫害。因為政治迫害對他們來說是好幾百年以后的事情。采詩官很認真地將詩歌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記錄下來的不僅有歌詞，還要把音調(diào)和旋律一起記錄下來。采詩官用什么符號、用什么方法把音調(diào)和旋律記錄下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但是可以想象的是，要想當好一個合格的采詩官，沒有點音樂天賦是根本沒門的。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啜啜。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召南．草蟲》
《詩經(jīng)》傳唱的時間都相對較短，像是“趁鮮”采來的。試想一下那個場景，秋季的鄉(xiāng)間豐收在望，碩果累累。村民們在田野中唱歌勞作，淳樸的臉被陽光曬得通紅。突然，一陣清脆的鈴聲從不遠處的官道上傳來，穿過小樹林和溪流，由遠及近。剛才還專心勞作的村民們驚喜地抬起頭來，扔下手中的農(nóng)具，朝著鈴聲飛奔而去。他們知道，采詩官又如往常一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忙碌到這鄉(xiāng)間地頭來記錄他們的心聲。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蘢。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召南．甘棠》
何休在給《春秋公羊傳》作的注中提到在周代，當朝廷專門找了一些孤寡老人，讓他們搖著木制的鈴鐺到民間去采集詩歌，然后把采集來的詩歌匯集到朝廷的樂官那里，由樂官進行整理。這些人就是最早的采詩官。后來，采詩官的重要性日益彰顯，很多有素養(yǎng)的年輕人也陸續(xù)加入到這份有前途的職業(yè)中來。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召南．摽有梅》
采詩官是一個以詩歌的名義走遍天下的職業(yè),因此其本身也充滿著詩意。民間的疾苦往往通過采詩官收集整理的民歌為統(tǒng)治者所了解?？上?歷史久遠,我們已無法知道這些采詩官的名字,他們已經(jīng)在歷史的深處濃縮為一個名詞,我們無法看清他們的臉。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衛(wèi)風．氓》
就比如《詩經(jīng)》中的作者絕大部分已經(jīng)無法考證，它是無數(shù)位無名的采詩官的辛勤工作才將這些優(yōu)美而古老的文學作品收集并保存了下來。然而，在慢慢歷史長河中，還真有這么一位《詩經(jīng)》的主要采集人的名字流傳了下來，而且還有重要的存世文物可以佐證，他就是尹吉甫。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國風．邶風．柏舟》
尹吉甫（前852-前775），兮氏，名甲，房陵人（現(xiàn)房縣），黃帝之后伯儵（shū）族裔，他曾輔佐三代周王朝的天子，多次帶兵征戰(zhàn)于山西平遙、河北滄州南皮等地。據(jù)《東周列國志》載：“宣王晚年病重彌留之際，召見老臣尹吉甫和召虎于榻前，曰：‘朕賴諸卿之力，在位四十六年，南征北伐，四海安寧，不料一病不起！太子宮湟，年雖已長，性頗暗昧，卿等協(xié)力輔佐，勿替世業(yè)！’”宣王故，立其子幽王，吉甫乃是佐命之臣，不久謝世。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邶風．凱風》
尹吉甫文武雙全，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周宣王親命大臣作詩為頌“文武吉甫，天下為憲”，被封為太師。而他，正是《詩經(jīng)》的主要采集和編撰人之一。尹吉甫的名字多次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詩經(jīng)》中有些篇章是贊美尹吉甫功績的，更有些篇章是尹吉甫所作。象《大雅》中《崧高》、《烝民》、《韓奕》、《江漢》諸篇。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不涉卬否，卬須我友。---《邶風．匏有苦葉》
謝安石曾問他那位詠柳的侄女謝道蘊《詩經(jīng)》何句最佳，道蘊答道“吉甫作頌，穆如清風”。尹吉甫的詩歌主要是歌頌和贊美周宣王的功績，但對宣王疏遠賢臣等過失也作了善意批評。如《大雅·烝民》：“袞職有闕，惟仲山甫補之”。“宣王君德有失也，仲山甫則能補之”。又如《大雅·嵩高》文中也對宣王含有諷意。他的詩歌真實地反映了宣王的“功"與“過”，對其作了正確地評價。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婚，如兄如弟。---《邶風．谷風》
而在《詩經(jīng)·小雅·六月》中更是生動記述了尹吉甫掛帥出兵抗擊玁狁(xiǎn yǔn) 的英勇史實，詩中寫到：“戎車既安，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閑。簿伐玁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p>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邶風．谷風》
玁狁是活動于今陜、甘一帶，獫、岐之間的少數(shù)民族。相傳遠古時曾遭黃帝驅(qū)逐。殷周之際游牧于今陜西、甘肅北境及寧夏、內(nèi)蒙西部。西周初其勢漸強，成為周王朝一大威脅。周宣王曾多次出兵抵御，并在朔方建筑城堡。而尹吉甫正是抗擊玁狁的主要功臣之一。
尹吉甫作兮甲盤
誰也沒想到，這些被記錄在《詩經(jīng)》里的內(nèi)容，居然出現(xiàn)在了一件青銅器上。尹吉甫打贏玁狁之后，命人鑄一青銅大盤，盤內(nèi)底鑄銘文133字，記述了他尊周宣王之名伐玁狁的戰(zhàn)爭，獲得戰(zhàn)功而受賞賜一事。尹吉甫因為兮氏，名甲，這件青銅大盤故名——兮甲盤。
兮甲盤銘文
“隹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王初格伐玁狁于（余吾），兮甲從王，折首執(zhí)訊，休亡敃(愍)，王賜兮甲馬四匹、軥車，王令甲政（征）司（治）成周四方責（積），至于南淮夷，淮夷舊我帛畮（賄）人，毋敢不出其帛、其責（積）、其進人，其賈，毋敢不即次即市，敢不用命，則即刑撲伐，其隹我諸侯、百姓，厥賈，毋不即市，毋敢或（有）入蠻宄賈，則亦刑。兮伯吉父作盤，其眉壽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
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風．簡兮》
兮甲盤與《詩經(jīng)》的相呼佐證，無疑為印證和填補歷史的空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而這，正是采詩官尹吉甫為我們留下了無價瑰寶。當然，采詩官絕非阿諛奉承之輩，《詩經(jīng)》也絕不是按照“上頭”的尊意做出來的贊美詩，它是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這就是它更加增添了歷史價值，成為我們民族文化的瑰寶。
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衛(wèi)風．竹竿》
從中我們不但了解了真實的社會場景，也窺探了先人們的靈魂?！洞笱拧分械摹妒帯肪褪钦倌鹿泵鎰裰G周厲王的詩。召穆公借古諷今，“顛沛之揭”就會“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警告周厲王接受殷王朝滅亡的歷史教訓，改弦更張。這也足以看出當時帝王的心胸坦蕩，更能印襯出采詩官們的率真。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赜诖蟀睿l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鄘風．載馳》
采詩所成的作品，特別是《詩經(jīng)》，開我國古代現(xiàn)實主義之源頭，與《離騷》所開創(chuàng)的浪漫主義雙峰對峙，二水并流，極大影響了我國后世的詩歌、小說、戲劇等的創(chuàng)作。后代很多偉大的作家，如司馬遷、白居易、魯迅等都從《詩經(jīng)》中汲取了營養(yǎng)。采詩官們或許永遠想不到,他們在那些沉沉的夜里記錄下的文字,將會成為一個古老國度的文學源頭,更為一個民族留下了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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